「原住民族日」貼近土地的發聲練習:2020年仲夏的音樂節,部落唱什麼歌,編織怎樣的夢?(下)
8月
18
2020
Buklavu部落展演 (施靜沂提供/攝影施靜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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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仲夏星樂--山谷音樂節

演出:飛魚雲豹音樂工團主辦

時間:2020/07/31-08/02 19:00-21:00

地點:花蓮銅門部落

Buklavu部落巡禮&部落展演

演出:Ibu原鄉兒少生涯教育協會

時間:2020/08/01 18:00-20:30

地點:台東武陵部落


以部落為主體的每場音樂節,或因世代、族群及文化、人際脈絡等差異,無論活動調性、節目與演出陣容都有所不同;若一瞥「Buklavu部落展演」與「仲夏星樂-山谷音樂節」二者,便可見到當代原民樂舞的不同光譜與面貌,既涵蓋華語流行音樂、原住民傳統樂舞、傳統樂器表演及族語歌,也可見到嘻哈、電音、饒舌等元素,被大量且具巧思地編織到新一代的原創樂舞作品中。

話雖如此,這些演出者仍有些許共通點;那就是雖然與金曲獎有所淵源,但卻在別的樂舞創作競技場上嶄獲佳績。比如受邀於「Buklavu部落展演」壓軸的2.0樂團及受邀「仲夏星樂-山谷音樂節」演出的Lowking姚宇謙及Mani,分別獲得2019「海邊的孩子Wawa no Liyal」【1】的優勝大獎、媒體評審團大獎及PASIWALI創作賞;於「Buklavu部落展演」演出的Salaw則曾以「嘻哈原舞」蔚為話題,顯見這些樂舞比賽確實發揮了發掘年輕樂舞創作者的功能,使其得以進一步在部落的舞台上發光發熱。但從微觀的角度來說,兩場音樂節不同在哪裡?筆者在接連參與的路上,又感受到怎樣的殊途同歸?

Buklavu部落展演

接續白天武陵青少規劃執行的部落巡禮而展開,在歷時約兩小時半的表演中,文化團的布農耆老用宏亮蒼勁的嗓音,以誇功宴(Malastapan)【2】的歌曲祈福開場,並於此節奏下說出中文祝福及接下來把舞台讓給年輕人的話;而接棒的東布青、Salaw、黑白配、Triple C 古典組合、2.0樂團等演出者,有不少是武陵部落的青年或其他部落的布農族,他們從母體文化出發的同時,也走上破框之路,嘗試駕馭所喜愛的嘻哈、饒舌、電音等風格。

以活動主持人小骨頭來說,他與部落的樂團古典組合除了進行嘻哈樂舞的創作表演外,其創作曲〈Sima Saikin〉也是活動主題曲。其編曲運用抒情hiphop元素,歌詞則回扣自我追尋與成長的主題,並在中文歌詞融入布農族語關鍵字:

「Sima Saikin  tukun su nang」(我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Bunun tu uvaz」(布農的孩子。)

無論在MV或現場合唱,武陵青少都以夢幻磁性的嗓音及流暢旋律,使聽眾在耳濡目染下學會幾個族語單字,並體會年輕族人自我追尋與成長路上的風景。

除了主題曲之外,黑白配樂團也是武陵青年組成,帶來的歌曲同樣緊扣「我是誰」的哲學母題,於其男聲渾厚、女聲清亮的和聲中,成長路上的認同困境與掙扎呼之欲出,也隱含如何在當代成為布農人的思索:

「我曾經遺忘自己的身分,讓我在自我認同的路上迷惘,當我不想再對自己說謊;眼睜睜地看著前方,找尋自我的方向,勇往直前,成為布農驕傲的青年」

若對布農族音樂稍有研究便會發現,武陵部落的樂舞耕耘並非近幾年才開始,著名音樂人王宏恩也來自武陵,且早在2000年就出道,其作多回扣傳統布農文化;但編曲、節奏感和把族語編織為歌詞的方式,則與年輕一輩不太一樣。

Buklavu部落巡禮&部落展演 音樂會主持人小骨頭與武陵部落的孩子(施靜沂攝影、提供)

仲夏星樂--山谷音樂節

在太魯閣部落的山谷音樂節,則更能感受到不同世代的原創原民樂舞,因並置綻放而碰撞的火花。今年山谷音樂節的主持人是太魯閣藝術家冬東.侯溫,部落耆老的表演和駐地紮根的兒路藝術工寮演出在第一天;筆者參與的第三天,則有箇中翹楚的桑布伊和阿爆開場、壓軸,並由年輕一點的太魯閣族歌手Lowking姚宇謙和排灣族歌手Mani曾妮撐起中場的表演。Lowking帶來的歌曲均收錄於其今年年初發行的新專輯《散步到地平線》。他的〈靈鳥Sisil〉配合台上乾冰,創造出十足魔幻感,彷彿在閱讀原住民奇幻小說,書中講述獵人走入森林打獵的故事。而Lowking這個名字也如歌手和主持人所言,攸關太魯閣獵人文化與勇敢精神,而在獵人文化中,Sisil鳥擔綱為獵人報訊的角色;透過鳥鳴及飛行方向,獵人便能率先得知此行是否有好的收穫。

在筆者聽來,這首歌以「電氣音色」、「流行藍調」等元素打造的魔幻森林,可謂把傳統狩獵文化進行新的哲學與文化詮釋,或也象徵原住民走進當代後的打獵,已從在森林獵取動物的肉,往當代社會甚至全球網路社群的魔幻森林拓展;那如假似真,真假莫辨的奇幻感也像極了當代社群網絡給人的感受,行走其中的獵人必須亦步亦趨才不會淪為獵物。但無論身處怎樣的森林,靈魂、泛靈信仰的面向都不該被忘卻;原住民藝術家也像極了他們的祖先,持續朝身體力行、身心合一邁進;在以嶄新的形式淬鍊靈魂和身心的同時,也與這個世界展開深度的連結與溝通。

Lowking第二首歌〈踏土〉,則是歌手為了懸置已久之亞泥與部落的土地糾紛而寫。相較於〈靈鳥Sisil〉彷彿獵人走進魔幻森林,〈踏土〉則是在看似輕快的節奏中,以類菸嗓的低音詮釋難說出口的沉重,並運用饒舌、族語和國語混搭,反覆傳達並強調獵人、族人的憤怒及共同守護部落土地的決心:

「土地的呼吸,山林的悲鳴,傳不進,商人的嘴眼裡。」

Bhangi binaw! Qtai binaw! (給我聽啊!看清楚啊!)


Ida nami nii kmlawa hini kmlawa hini(我們可是一直一直守在這裡! 守著這片山林)【3】

在Bhangi binaw! Qtai binaw! (給我聽啊!看清楚啊!)、kmlawa hini(守著這片山林)一次次如山谷回音繚繞般的饒舌與藍調中,折射出的,是那關乎原住民傳統領域的難題;這懸置的原住民轉型正義、被剝奪的生活領域,的確就像一個難解的謎,令族人難以從泥淖中脫身,像極了國家與財團的獵物。同時,〈踏土〉的詮釋也讓人想起上個世紀下半葉,黑人歌手以藍調唱出悲情與苦悶的創作,因而直觀上也散發另類的復古感。

除了太魯閣族獵人後裔的吶喊與對生命的探究,排灣族女聲可謂這場部落音樂會的亮點。新生代女聲曾妮身穿美麗的南排灣族服現身,一首首翻唱在賓茂和平和部落學到的排灣族族語歌謠;她格外乾淨渾厚的嗓音,溫柔詮釋排灣族流轉繚繞的情感質地,然因筆者不熟稔排灣族語,因而只得於其中一首中文的版本中,稍稍穿越語言與古老排灣族的藩籬,進入那深深深幾許的美麗迂迴:

緊緊擁抱著,我不會再害怕;你牽著我的手,唱我最愛的歌;……人生沒有沮喪,哪來的憂傷,我要學會飛翔,逆風而上。⋯⋯好想靠在你身旁,聽我輕輕歌唱,你是我最遙不可及的夢想。

新生代排灣族歌手曾妮(施靜沂攝影、提供)

相較下,以又帥又美勁裝出場的阿爆則以女王氣場登台,收錄於她《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專輯的〈1-10〉雖以簡單的族語單字與電音的節奏感構成,但相當適合作為不同族群認識排灣的入門歌;當我們在歡樂搖擺的節奏下,跟著爆姐用族語唱數一到十,彷彿音樂節就地化身沉浸式族語教學現場;在上過課後也終於有點信心,排灣族族語單字雖然有許多都很長,但或許只要有心,並沒有那麼遙遠與困難。

在今年的山谷音樂節中,筆者在看到節目安排時曾揣想,金曲歌王會為太魯閣族的部落音樂節帶來什麼歌?令人有些驚喜的是,桑布伊除了幾首經典的卑南族古調外,此次還以未發表的華語情歌,在找回懷舊深情自己的同時,也與觀眾開啟熱情互動,使人瞬間彷彿回到那個把英文關鍵字LOVE、BEAUTY融入中文歌,就是一種時尚的年代:

你的笑容你的純真,深深打動我封閉已久的心。鼓起勇氣約你看場電影,你說你沒有時間課業太忙。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像我這樣的男孩,你是不會喜歡。

……以為我會因為你,放棄放縱的心,內心好想告訴你,你是我的唯一,OH MY LOVE,告訴你,SO BEAUTY,你是我的最愛。

回首這兩天參加的音樂節,眼見布農族的年輕人把族語關鍵字和嘻哈節奏巧妙融入中文歌;再聽見卑南族的桑布伊除了渾厚又震懾人心的卑南古謠翻唱,還透過融入英文單字的中文情歌,重新詮釋自己年輕時代的創作;顯見無論過去或現在,原住民樂舞創作者似乎都對語言的流行相當敏感,在不同社會氛圍下,總能在自己的創作與表演中混搭不同語言與文化,直接且有力地回應並再現那個時代人們的追求與關注。

註釋

1、海邊的孩子自2008年發起,是阿美族歌手舒米恩帶著部落Pakalongay階級的青少年展開傳統文化訓練的營隊;2016年起轉型為「原」創音樂者的平台,致力於發掘後輩原住民音樂人才,並使其有機會被更多人聽見。資料來源:海邊的孩子官網。

2、誇功宴是過往布農族獵人出草凱旋而歸後,在慶功宴上以小米酒輪杯,介紹自己並誇耀自身戰功的儀式與歌謠。

3、資料來源:《散步到地平線》音樂專輯。

《仲夏星樂--山谷音樂節》

演出|飛魚雲豹音樂工團
時間|2020/07/31-08/02 19:00-21:00
地點|花蓮銅門部落

《Buklavu部落巡禮&部落展演》

演出|Ibu原鄉兒少生涯教育協會
時間|2020/08/01 18:00-20:30
地點|台東武陵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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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觀戲行程時,腦海中首先浮現如此疑問;後來發現部落音樂節的目的似非商業行銷,而更注重文化推廣,甚至有些場次不售票便可自由參與。⋯⋯或許由於搭建在部落的舞台較回歸具有生活感的唱歌、聽歌或跳舞,故與流行音樂界常透過商演塑造「偶像」、鞏固鐵粉,並拉開偶像與粉絲的模式不太一樣。然而,原住民族日和這類音樂節之間,其實存在著怎樣的關聯與對話?(施靜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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