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曼(Ingmar Bergman)曾提到《哭泣與耳語》,最初只是一幅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影像:身著白衣的女人們,在房間裡徘徊來去。我常想起柏格曼的這一段敘述,想起後來現身在他畫面中的女子們,走在紅色的房間裡,一身白長洋裝,走在微微已泛黃的樹林裡。影像中的畫面、光度、色彩、氣味,總在某些作品的敘事之先;同樣地,成為了最終作品裡,那一個得以按圖索驥的痕跡,指向創作者感覺的朦朧原點。對於觀者亦然。如同曙光種籽舞團李佩璇與荷蘭Scapino Ballet Rotterdam的李敏2012年合作編創《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系列一中,女子在那一張Z型鋪滿舞台的圖紙上,塗鴉描畫出一幅幅臉之輪廓時俯身的身形,那一個懸掛半空的畫框,便源於編舞者記憶中的影像。
當時舞作最後投影拼貼出創作者身邊人們的臉,或成了這次系列二《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旅》的另一起點。從旅人,到旅路。曙光邀請了編舞者鄭梅筠、林俊余,與團長李佩璇,圍繞著「旅」的概念,各自創作一部中篇作品。《際遇》中,鄭梅筠擇用現代芭蕾形式,開場時一束頂燈落下成昏黃的光暈,舞者陳貝瑜全身覆以紗幔,在連續多個技巧性的舉腿平衡過程中,身體呈現與布料之間的拉扯;並非《悲慟》(Lamentation,1930)表現性的線條,紗幔在《際遇》中,更像是古典舞劇中引發戲劇動機及其象徵之物,舞者倒地褪去後,可見繩線仍舊綁縛著腳跟,其他舞者則從觀眾席間精靈般走上舞台。鄭梅筠藉由紗幔構成作品的主影像,透過鐘聲暗示、音樂,轉換情節情緒,在The Gentle Waves節奏性的歌聲中,加入了帶有伸展台氣氛的群體走位和手勢動作,掩口、覆眼,側身傾躺,之間又隱含有暴力;陳貝瑜詮釋下的主要角色最後鑽入台後懸掛的紗幔,一如作品起始,死亡般倒下。《際遇》帶有舞劇童話的氣氛,然而較明顯的問題,在於編舞者藉用了紗幔,卻並未處理好物件和舞者的關係,包括空間上、身體上,意涵上,致使台上擱置或懸掛著的道具,限制了移動空間,或在後半部影響了畫面平衡,幾個段落之間僅憑藉音樂承轉,最後的落地也彷若只是一個形式上的完成。
林俊余的《像這樣的時刻》,序場的日常影像,右舞台上一座衣架掛著化妝鏡、倒懸一雙鞋,一個臉盆盛有水,擱於前,林俊余身著白衫,肩披白毛巾走過幽暗舞台來到鏡前,像晨起舀水、洗臉,觀者從鏡中隱見著一張素淨的臉,臉凝看,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換場燈亮是冰島作曲家Ólafur Arnalds〈Brim〉(2013)疊加的弦樂旋律和電子重拍節奏,四個舞者自分站舞台的四個角落,交替奔至中央,建立著個人主題動作,呼吸、跌落、衝撞、落地滾動、繞行奔跑,伸手求索或撫背安慰之間,反覆回到原初位置,終聚集於左上舞台一齊慢緩環視空間,復由其中舞者(孫維敏)逐一將動作中的其他人帶向各自角落。《像這樣的時刻》以反向形式,在前段組織了並埋有所有象徵動作的伏筆,並藉由在不同段落的復現,構成了不同層次的意涵及展開;群舞中大量的衝突和摔落,恰與自序場貫穿的幾段無聲獨角戲構成了對峙的情緒張力。而主要的視覺意象,「想像自己是一株小小的植物」,則在四角段落結束,換場後,但見兩張小椅上其一坐著小盆栽,序場女子一襲白衣拿著水杯走進,坐在另一張,喝水,慢緩環視,目光停留在葉梢,水杯澆水。接續是另一段舞者們發生於空間斜角上(左上至右下舞台)的詼諧隊伍行進,和橫越台前變換哀樂臉孔表情的片段後,一株小樹從側幕交至舞者平舉空出的雙手,成為一大一小的身影。
從《Under My Umbrella》(2011)最後帶上色彩的回看、《眼前》(2012)對著牆上倒影的緩長搖曳,林俊余作品中對於自身身體性和存在狀態的探索,以及其中帶有的某種猶未明確的方向感,在《像這樣的時刻》中透過回到日常性的時刻,進一步形式上加入其他四個舞者,並藉植物作為互喻,似乎給出了前此作品中,某一種得以安身的所在。《眼前》中未能止歇的哀傷擺盪,成為了此作五個舞者和五株植物橫列在台上迎風的輕擺呼吸,重複出現輕撫著他人或自己後背的溫柔的手,或者後段引人的solo中,編舞者自身如植物般即興竄動的身體能量;分段又如影像蒙太奇(montage)般,構成「這樣的時刻」。舞者們最後的聚集,一身長白洋裝,令人想起《哭泣與耳語》的女子們,卻不是紅與白,而是編舞者給出的富有生機和靜謐感的綠色和白色;塑造出的日常影像亦令人聯想起《穆勒咖啡館》之於鮑許的舊日回憶。而林俊余的回憶《像這樣的時刻》終於一段交響序曲(Max Richter)中,曳長寧靜的影子。
從《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到《旅》,掛起的肖像畫到《狀況之外》中擺滿舞台的絢麗服裝,空間的視覺性是李佩璇作品中的重要元素。自舞台邊齊高雙腳的側光,突顯了進場時踮起前行的腳步,舞者們逐一將手上捧抱著的疊疊衣服像矩陣、像棋盤般縱橫放好,管弦序曲劃破平靜,緊接是所有人急促隊型穿梭在衣服隔開的路線幾何之間。
格式化的空間,對應著所謂的「狀況之外」,從平面,以至將衣服拋高互擲的立體畫面(令人想起《月圓》Vollmond狂歡潑水),舞者們為了接下而跑位所隨機混亂的空間秩序,直到每個人拾起衣服比在身前,回到了面向前方的短暫停頓。藉由衣服的收納或扔出所佈置的空間的格式化或非秩序,二維對比於三維,或者取材自每個舞者真實經驗的獨白段落,分立在各自位置交錯述說著,譬如車上冷氣漏水、被反鎖在房間內、飛機提前飛走等荒謬的戲劇情節,《狀況之外》在李佩璇選用音樂和動作情節一再重複的形式中,創造出如默片電影般的詼諧影像效果。後段一段李佩璇風格化的獨舞之際,一件件衣服被懸掛在舞台後側彷彿回到某個狀況歸屬,而後所有人在空去的舞台上,重複第一段縱橫隊型的過程;有意思的是,雖未見得形成某種明晰可辨識的意義,卻在終始之間創造出一種純粹空間感的差異狀態。最後在每個人的故事敘說中,戛然結束於其中一人錯過了什麼而困惑地疑問:「告訴我,到底還要提早多久?」
曾有藝評家就梵谷《在亞爾的臥室》(Bedroom in Arles)那一油料反覆塗抹而質感厚重的枕頭,指出畫家感覺的朦朧起點。《旅》中三個編舞者無獨有偶地,在作品中都存在某個感性執意的影像,如同反覆加深的筆觸,如同縈迴於柏格曼腦海裡的畫面,《際遇》中囚縛紗幔的女子,《像這樣的時刻》樹枝般搖曳呼吸的身影,《狀況之外》在衣服擲起間混亂奔跑的人群,帶領觀看者回到了敘事之先、創作者記憶和意識的深處;鄭梅筠魔幻般的氛圍營造,林俊余對於動作關係甚為細膩的對位構成、李佩璇對於空間性和戲劇元素的呈現,如此,組成了《旅》的相遇時刻,像光暗之前拉長在地平線上的樹影,恆常徘徊,緩搖不盡。
《巷弄中遇見的一百張臉──旅》
演出|曙光種籽舞團
時間|2013/07/20 14:30
地點|台南文化中心國際廳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