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們從頭來過——《斷橋》
12月
11
2025
斷橋(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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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張宗坤(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由吳子敬等人創立的僻室,在今年帶著2023年戲曲夢工場的作品《斷橋》回到故鄉台南。當年的《斷橋》不只是現代劇場與歌仔戲、布袋戲等傳統戲曲的碰撞,也重述了運動創傷與北漂返鄉的親身經驗。在翻新調度之際,是否仍能保有其批判性的力量,成了新版的重點。然而,新版《斷橋》卻似乎任回家的呼喚壓倒一切,傷害過於輕易地得以癒合,歸鄉之旅也隨之閉合為自洽的迴圈。

《斷橋》新版的劇情差異不大,故事仍從帶著三一八傷痕、失去腹中嬰孩後,回到鄉下金紙鋪的于素貞(吳靜依飾)說起。她碰見避雨的歌仔戲小生(吳奕萱飾),兩人因傘牽起了緣分。也在雨中,身為廟公的表哥談到《白蛇傳》的私人新編,那是許仙可以生子的可能結局。在與表哥確認廟埕並沒有歌仔戲班的演出後,素貞開始懷疑小生是否真實存在,相遇或許不過是夢一場;抑或,漂泊的小生如同那三一八後遠走高飛的男友,選擇不告而別。


斷橋(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演出的後半段,劇場漸漸虛化。于素貞與白素貞在敘事上融為一體,為了懷胎的許仙與法海展開水鬥。在法海沒有來由的淫威之下,被水淹沒的不只是金山寺,也是行政院前的忠孝東路;懷胎的也不只許仙,還有現實中的于素貞。這早早墮去的學運之子,顯然更比那因妖而受胎、人妖難辨的蛇妖之子多舛。但故事並不收尾於哀傷或者悼亡,而是讓一切從頭來過:許仙與素貞又在斷橋相會,又以借傘牽起緣分。跑馬燈一一閃過:是2014年的三一八、鄭捷事件和雨傘革命,不久又是2016年的回到台南,又是于素貞人生嶄新的一頁。

核心劇情雖依舊,不同的場面調度與人物互動,卻使得本劇的新版衍生出與舊版不同的效果。重大的變化發生在吳靜依身上。在首演時,本劇究竟如何結合傳統戲曲與現代戲劇的爭辯,是以她的演出展開。有論者以為,她嘗試表演的傳統戲曲,在與專業的歌仔戲新秀吳奕萱共演時,都成了刻意的、消費的「裝模作樣」。這類評論更希望吳靜依做出「對比」,而非「接近」【1】。換言之,被調教為現代戲劇身體的吳靜依,永遠沒有辦法,也不該真正孕育出標誌著傳統戲曲身體的程式、身段、唱腔。日後的吳靜依看來沒有輕易照收這些指導,繼續吸收著歌仔戲的養分。她嫻熟運用閩南語,擔綱更多獨白和唱曲,在劇場界持續開創著傳統的新道路。只要這方向不變,論者或將繼續抨擊靠近的形似神非。但這類批評並不能繞開觀眾的好評,戳入真正的痛點。因為傳統、現代的太過靠近,帶來的難題既在形式的結合,也在於身體與情慾。


斷橋(僻室House Peace提供/攝影吳峽寧)

新版的素貞更明確地意識到小生生理上是個女性,借傘的情節更是凸顯出兩人的同志情愫。在舊版中,活用歌仔戲「女身男相」的扮演傳統,曖昧、模糊地處理于素貞對小生的感情,不輕易將之等同於與白素貞和許仙的感情,現實生活與傳說故事間的對照也因此不那麼必然。新版卻讓現實中逃離都市、運動、男友與後代的于素貞,輕易地得到了象徵價值幾乎徹底相反的小生:巡演於鄉鎮間、職業與社運毫無關聯,又因為生理性別相同,不必為生養而擔憂。同樣地,「許仙生子」的情節不只能從性/別層次解讀。首演時的評論者,本就對人妖結合的「妖種」所指何物各有定見;舊版並沒有明示,「妖種」究竟指涉人與妖、男與女、城與鄉,或者傳統與現代中的哪一種混種與兩難。雖有模糊之嫌,但也為觀眾保留詮釋的自由。

當情愫暗生、款曲暗通,觀眾所剩的解讀空間,更容易落回女性自主、生育或酷兒等等性/別的議題框架。儘管這些題材在僻室的製作中同樣有跡可循,卻也扭轉了原版所能帶來的啟發:既迴避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究竟該如何有機地結合的挑戰,也迴避如何直面都市台北的運動失敗與創傷、如何找到自己歸屬的新集體,從而再次上路的勇氣。返鄉重製作品,固然值得欣喜。但若能不是速成地找到安全的避風港、固著在肯定的最佳解,或許,我們才算是真正地從頭來過。


注解

1、吳岳霖,2023/08/24,〈讓位,然後退位——短評《斷橋》〉

《斷橋》

演出|僻室
時間|2025/11/15 14:30
地點|台南市吳園藝文中心公會堂 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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