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前雲門舞集《流浪者之歌》(1994)首度演出時,台灣舞蹈界正盛行「東方的身體觀」──捨棄一向慣用以西方為師的技巧與形式,想創造有別於西方,屬於自身的表現系統。這股風潮台灣舞蹈界的代表由最早的林秀偉,後來的劉紹爐、陶馥蘭,甚至前一輩舞蹈美學的林懷民和林麗珍為代表。而《流浪者之歌》所呈現的印度東方的題材,配合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原著小說Siddhartha,將佛陀成道前的歷練過程轉化成舞作的內容。19年後,搭配喬治亞魯斯塔維合唱團(Ensemble Rustavi of Georgia)現場演唱,是否能將此一求道之路更臻完善,提煉出更深邃的意境,值得再三檢證。
身體做為一種表現的載具(vehicle),如何在舞台上彰顯可見(visible)/不可(invisible)見,可見的是以身體的技術與線條,外顯求道過程的艱辛痛苦掙扎;不可見是直指精神的內涵,求道的證悟與棄絕我執到重新找回一個原初完整的自我,終至涅槃的境界。林懷民在舞台上安排了一位從頭至尾始終站立、被從天傾洩的黃金稻榖拍打著身軀的修行者(或是直接映照佛陀的身形),彷若以他的觀點回溯這求道過程的總總。但整個求道的路徑在取其「形」的狀態下,是否能與其「神」相契合,達到形神合一的境界,傳遞給台下的觀眾,就需像佛陀所言「不要盡信我」的話語,要一再檢證體悟,體察是否有誤;亦如赫塞原著中,悉達多(Siddhartha)與其如影隨行的戈文達(Govinda)兩人相互的辯證,闡明對於證道的領悟一般。《流浪者之歌》僅單一呈現求道的困苦,而非拉出對自身懷疑、思辯、理悟、矛盾、推翻、再建立的過程,最後悟道後的歡欣騰躍、將飛瀑般的黃金稻榖奮力撒向天空祝禱的力道,這般節慶般的印象只重複雲門舊作《薪傳》裡頭的彩帶舞獅,和找到解脫、與生命之流和諧共處的形體閃爍著光輝,相去甚遠。
先談到「形」。雲門舞者一現身在台,以低緩躬背來表達行者經長途跋涉才來到洗滌淨身的〈聖河〉之畔;但男舞者頂著現代人的髮型,即使無法要求要像苦行的沙瑪納一樣,削髮剃度,在視覺上,就難以讓觀者信服,進而更無法投射感同其旅途的艱辛,那樣的辛苦只是外相而已。這樣的只有外表形似,而內在空泛最明顯是出現在〈樹祭〉一段,要表現出神靈降臨乩身,用樹葉鞭笞苦行,舞者如無法拋掉日常生活的面具,進入狂喜(trance)高昂的精神狀態,這樣誇大的鞭笞自身的動作,只有虛張聲勢而已。
續論及「神」。陳雅萍在1997年一篇〈尋找東方──十年來台灣舞壇東方身體風潮之初探〉評論,便一針見血指出《流浪者之歌》的問題:「舞蹈家在追求內在的純淨時,往往無法割捨外在的裝飾。當身體應專注於存在與經歷時,卻又被要求擺盪在存在(being)與扮演(pretending)之間,而觀眾的心理在不斷地被迫抽離的狀況下,很難感受到真正的感動。」這真的是大哉問的問題!如何進入到存在(being)的狀態,又能展現(present)在舞台上,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提供了一個創作的門徑:在你自己裡頭發現某個古老的實質體 (ancient corporality),此實質體經由祖源關係與你密切相關,因此,你不在角色裡,也不在非角色狀態,那是召喚原初記憶的過程,我們必須往回走才能找到它。
而此次共同參與的魯斯塔維合唱團便提供了最好的實證。他們蒐集傳唱喬治亞傳統的民歌,既保存原有的特色,更發展出更細膩、純淨的合聲,跨越了東方與西方、古老與現代、世俗與神聖的藩籬。就像《流浪者之歌》不再只侷限於佛陀悉達多求道的原型,經由赫塞的轉譯,再由林懷民以身體動作來詮釋,融合喬治亞深沈動人的民歌,應該可以進一步拋棄外在的形式,真正回歸到內在自我的源頭。
相信到那個時候舞者不再只是以一貫猙獰、極欲掙脫的表情來表達痛苦,而真的能將外在的技巧化為「不忮不求」,像王榮裕以低眉斂目、專注一致的「無表情」來表達臨在(being),如《心經》所述「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更臻神形合一、內外一致的意境。
《流浪者之歌》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13/02/2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