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是什麼?努力是為了什麼?努力付諸流水後的樣態為何?又或許,有些事情反而是不用努力/白努力就可以達成的?「當升力大於重力,推力大於阻力的時候,飛機就能起飛。」【1】「白努力定律」是流體力學中的一個理論,滿足於能量守恆,另一方面白努力定律也雙關了努力的徒然。演出的第一章節,溫思妮在黑板前寫出白努力定律的攻勢,還畫了示意圖,但觀眾仍是似懂非懂,直至另一個表演者Ute Niemuth 用吹風機如魔法般地吹起飛升乒乓球,我們才終於大致了解。為了克服吹風機噪音,溫思妮拿起麥克風同步舉例,但是她的麥克風其實沒有插插頭但卻感覺有擴音?有時候可能就是一個時機的問題,如同因著白努力定律,像是太靠近火車會被其速度形成的風捲入一般,有道理卻也沒道理地,在心理與物理上發生。
《白努力定律》上演的場地,台灣第一個眷村黃埔新村,似乎也是如此:從1940年日本二戰南進的屯駐軍基地,而至國民黨來台孫立人軍隊進駐的誠正新村,然於1955年因孫立人被捲入白色恐怖案,村子受到監控並被更名為「黃埔新村」;中國大陸回不去了,兩岸關係也益發開放,2005年國防部開始「軍備眷村搬遷計畫」,預計拆遷,在各方人士奔走之下,2013年高雄市文化局設其為「文化景觀」,終於算是保存下來。然面對因無人居住、遭到偷取門窗而殘破損壞的眷村,2015年起文化局開始「以住代護,人才基地計畫」,試圖引進民間之力,讓眷村慢慢重生【2】。黃埔新村無有選擇地被捲入時代的潮流,又在一定的推力之下又取得重生的機會。而溫思妮與夥伴的洄遊式,也在2015年底簽下三年的進駐約,搬入西六巷61號──該年她結束了多年的德國求學歲月,決定回到故鄉高雄。
那是升力大於重力時的起飛故事了,但更多的時候重力是大於升力的。2018年12月底黃埔第二期進駐戶的合約將到期,沒有續住可能,這期間進駐戶也一直面臨不同層面的政策問題;三年來,作為南部的戲劇工作者,溫思妮也頻頻面臨留在原鄉的困境。《白努力定律》是「洄遊式」與其中的居民對黃埔的告別之作,也將視野拉遠,看見全球歷史與局勢下,移居者所面臨的努力與白努力。
第二個章節,是Ute Niemuth 的故事,以德文講述著一個小女孩如同一顆結球萵苣(Kopfsalat)生長在土地直至斷根的過程。「當我很小的時候,一切都很簡單:我的媽媽是我媽媽,我的爸爸是我爸爸,我們的花園是我們的花園。我還不是德國人,我的父親也還不是來自波蘭的難民,而且沒有希特勒──這一切都是很後來才發生的」。那如同沒有名字的萬物,存在即足夠,身分與血統不是那麼重要。在敘述之中,溫思妮裝扮可愛,或許是翻譯或許只是補足情境,然後在天花板上掛上一顆顆結球萵苣。而結球萵苣的崩解在Ute十四歲時,因為朋友的猶太朋友拒絕和她握手,使她背負上「德國人」的原罪,她開始逃離她的德國身分,企圖切斷她的根。
故事之後,Ute脫下少女的裙子、戴上潛水眼鏡,游著離開。下一個章節,則是日本第一批留英學生的長澤故事,兩位演員中、日、英語交雜,表露長澤關於鎖國開放後的企盼、搭船赴英的艱辛,以及對食物的不適應。然而為了日本的未來、不丟臉、為了「成為英國人」,他們咬牙努力以求適應。
故事的時間或遠或近,而每一個章節都在老屋客廳不同空間角落發生:從一開始觀眾整齊地面著開向庭院的窗而坐,看著光源的倏忽遠近,到突然得轉向另一側的黑板聽定律解釋,再來又得移動轉往衣櫃,藉著衣櫃狹小的空間,看長澤在船艙的心路歷程。非線性的章節、無預期的空間使用、穿插運用不一定被解釋的各種語言,即使在不大的日式客廳中,觀眾必須「被迫」得跟著移動、必須要仔細傾聽推敲,甚至被驅逐,只要有想要看清聽清的慾望──想要一個更好的生活的慾望──那不得不然的適應,如同所有移動與流離者。在這樣的時刻,我們已經在飛機起飛的那瞬間,因著白努力定律,攪入創作者布的局。
第四個章節:“Flotaing House”,Ute以不這麼精確的中文,努力述說一個虛實交構的寓言,只是去買個鬆餅回來,房子卻不在原處,反而飄浮在空中。連同Ute擔心哭泣的淚水,都飄向空中,成為湖泊。順著她的視線,我們又看見一顆顆結球萵苣,於是前後的脈絡瞬間相連,經由燈光,萵苣的影子大大的佔據天花板;而那眼淚的湖泊,則由光投影過透明水盆呈現,真的在天空中閃耀奪人。「看著飄浮的我的房子、我的眼淚、我的貓(她說起來像「毛」),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和我沒有關係了」。【3】
是什麼讓房子與情感飛起,而她人仍在這裡?其中的推力與拉力又是什麼?還沒想清楚,燈突然大亮,溫思妮拿著新的、寫著「北漂」的紙條貼上章節字報。【4】然後她試圖倒立,卻狠摔失敗,「要多努力才能夠克服地心引力?」她問,那是實際的引力,也是看不見的引力,那是一個高雄的劇場工作者,對於無法真正回到高雄的提問:當所有朋友都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到台北工作,她自己也是因此前往德國。而最後,思緒、情感與語言混淆,開始分不清哪裡是「回」、哪裡是「去」。【5】聽著聽著,才發現/連結到萵苣的飄起了,真的都飄起了,是透過心眼看到的景象。燈光暗下,玩具小火車跑上木造軌道,車燈將軌道旁的物件照射成一個個工廠、大樓、電塔,呼嘯過整個空間,撞向不同角落的觀眾。推力即是現代化、全球化與進步想像,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漂流。
其實主題已經收束清楚了、運用的符號也已然扣合,但作品的推拉仍繼續,那也是創作者的縝密編織。第五個章節:「1997年的起司醬」,又是再一次空間轉換,Ute進到後方空間更小的衣櫃,這次如果不移動,真的就會看不到。溫思妮邊將Ute用保鮮膜封入衣櫃,像是芭比娃娃未開封的模樣,邊述說小學好友移民加拿大寄來的起司醬的回憶。那是對外國食物第一次的美好憧憬(而長澤則是吐出了牛排),那是在年代對應後突然地了悟:1997年香港回歸引發的移民潮。然後所有的年代都串起了,個人史的記憶對上世界史的大事。所有的遷徙流離都不僅是個人的選擇,而是可能太靠近擦身行駛過的進步火車的代價。
終章,「魚得到了它的腮了」。她們齊說,為觀眾設想最好的結尾,得要有一隻飄浮的大鯊魚。但兩人費盡千辛萬苦找到、帶回,但鯊魚氦氣球卻不知在哪個狀況下被擦出一個小小小小的洞、漏氣了。所以我們只看到一直沒氣、平面的鯊魚。有時候就是這樣,這就是人生。沒氣的鯊魚在兩人的操弄之下在空間中悠游著。魚得到它的腮了嗎?老實說我不知道。如同第一章的理論開始之前,花窗外忽明忽亮的手電筒光,確切可能意指什麼呢?當然我可以詮釋為星光閃爍、像距離的變異、甚至是文明之光,但其實這什麼也都不是。同時也卻是這些可能的符號象徵,無論是結球萵苣、物件光影變化或是保鮮膜與保存,這些虛實間的想像放大、觀者的自我投射與解讀,讓現實更有可能性而不單一,讓白努力的發生不至於絕對。
魚得到它的腮了嗎?如果是鯊魚氦氣球,有氦氣就可以飛,又即使沒氣了也還是可以飛。而只能待三年的住戶,在離開的必然與徒勞之下,還是可以攜手做戲、或是自發辦一個藝術節,用自己的力量記錄下些什麼。或許有朝一日,當白努力夠了,就形成了發生白努力定律的推力與升力──那即是我們藝術創作者的(白)努力。
注釋
1、引自《白努力定律》臉書活動頁: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721993834843563/
2、黃埔新村脈絡可參筆者舊文〈《潮池流轉》──以記憶與創作在時代灘頭留下貝殼〉,全球華人藝術網全球藝評,2017/11/23發表。全文網址:https://bit.ly/2R5ZiUC
3、此段台詞憑記憶大致寫出,或有出入與錯誤。
4、除了最一開始,每個章節都有立牌字報,換章節時演員會翻動。前三個章節為:白努力定律、結球萵苣 Kopfsalat、長澤サン。由此也可以看出作品中不同語言的交錯使用。
5、據演後閒聊分享,此段溫思妮部分,除了「北漂」主題固定,每場演出的談論展演,依據當天當下所感都不同。
《白努力定律》
演出|洄遊式
時間|2018/12/16 17:30
地點|鳳山黃埔新村西六巷61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