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巖的山坡上,空氣微寒,所幸橘黃燈光暖和了空間,雖隱約感受到城市微微喧囂,差事劇團的山城劇場卻如根於塵土卻駛離喧囂的一方小舟帶領觀眾航向未知,《跳舞的空間 泥壁》從一位衣衫襤褸的男子自遠方斜坡處蹣跚走來開始,一跛一拐、一跛一拐地就定位,他是Ryuseioh Ryu 龍,他的存在,讓我一頭溺進連黑盒子或鏡框式舞台都不易經歷的真切幻象中,跳舞的空間中。
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演出前我已悉知龍的身體不同於所謂健康或正常的身體,這前提不時干擾著我投入感受,更在演後督促我檢視自己的所有感動。
當燈光染進空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奇異的扭曲身體、自成邏輯的韻律與他那雙時而對視觀眾、時而不知看向何方卻意向性明確的目光,加上輕快、音質破舊的音樂(彷彿是以手風琴為主要樂器),更添些許怪誕荒謬的不真實感,我一直好奇他到底看見了甚麼?
龍的身體律動常會重複著幾種特質:漂浮、失重或奮力張/推開的狀態。有時,他會定定站在原地,安靜卻彷彿吃力地將雙臂抱一個圓,或是將雙手如一朵花即將綻放的瞬間,或根莖貫穿地面,努力張開直至末梢,也就是那最細微遙遠的神經與關節;又有時,他會以失重的狀態,遊走在木質舞台或中間被挖空處的邊緣,不只是遊走,更是奔跑、搖擺等快速移動,但在他的眼中,看不到一絲遲疑,他只是行動著,努力部署身體與重力,跌落又重起。常常,在一陣跌落重起或快速行動之後,他彷彿化身潛入海底的龍,反身衝向空中大口吐氣,發出毫不掩飾的聲音與氣息。也許正是在這樣危險邊緣的行動當下,努力與身體的抗戰或協調,透過身體的氣息、聲響、汗水、肌膚、唾液,浸潤著整個空間,充滿一種活生生的跳舞意志。
事實上,這種漂浮、失重或奮力張開的狀態,在當代舞蹈表演中並非罕見,甚至以色列知名舞團巴西瓦在編創與舞者訓練上強調的Gaga技巧,即是以身體內在或外在的「漂浮」作為動的基本設定。身體的各種可能性不斷發展,除了向外追求形式語言,也向內追求為何而動的動機,然而後者卻常常反向成為另一種形式語言。這時想想,為何龍以動詞「跳舞」的空間為名,而不以名詞的「舞蹈」的空間為名,大概有點意思了。因為龍的「跳舞」,雖似沒有固定的形式語言,但也不是自己爽的夢中囈語,而是一連串的行動過程。透過不時投向觀眾的目光、氣息與推向觀眾那稍顯瘦弱的雙臂,龍的在場,讓這些一再因漂浮而出現的奮力平衡、用力張開、邊緣搖擺又跌落重起,強烈地向觀眾展開他異於任何人的身體感與時空感,一種在因肌肉張力關係而產生身體結構錯位的狀況下,卻必須保持平衡與協調漂浮狀態,所耗費的專注力與精神力,得以讓龍自身的動覺空間彷彿產生時空放大或漸慢的錯覺,其意向性與精神力更進一步瀰漫形成了跳舞的空間。
此時回想前述「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演出前我已悉知龍的身體不同於所謂健康或正常的身體」,行文至此,我恍然大悟,這種因任何前提引發的感動,也許有必要意識到,卻沒有必要受其制約而壓抑了感受或感動的細胞。龍的存在,在我眼前開展了永遠無法進入的身體感與時空感,甚至是美好且具喻意的,身體的特異狀況又如何? 畢竟,任何人也無法進入任何人的時空感與身體感,所有人對所有人的身體來說都是特異的,只是理性世界的分類與範疇為我們製造了某些共同標準的假象。
在這山城劇場裡,透過龍的身體作為介質,放大了特異,也放大了感受特異的可能。他細膩且極大化其世界的時空感,讓作為觀眾的我們可以從縫隙中稍稍瞥見他眼光所投向那我們永遠無法到達的世界,一陣異次元的激盪之旅後,龍步履蹣跚、或爬或走地向斜坡回去,他的世界也跟著收束進屬於他的身體裡了。
《跳舞的空間 泥壁》
演出|Ryuseioh Ryu 龍
時間|2014/11/18 19:30
地點|寶藏巖國際藝術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