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以下簡稱FOCA)在經歷過跨界三部曲之後,推出由副團長陳冠廷擔任導演的《嘛係人》,以台語「也是人」諧音「馬戲人」,從導演兼表演者自身的特技馬戲背景,回顧身為馬戲人的生命經驗,融入各種傳統馬戲與特技的元素,試圖追尋身為馬戲人的歷史與認同。然而,認同往往是雙面刃,可以穩固地基、向前邁進,卻也可能落入畫地自限的陷阱。在訪查式的元素呈列作為探尋新可能的第一步之後,如何在既有的歷史根基之上長出屬於FOCA的馬戲人,甚至是陳冠廷的馬戲人,則可能需要更多馬戲特技表演中,令觀眾折服的勇氣,更具冒險精神地進一步拆解、重組這些元素,才可能找到屬於FOCA的答案。
《嘛係人》由上、下半場組成,上半場可見以鄉愁懷舊之感,回首馬戲人的養成經驗與認同追尋。舞台上呈現黑白相間的圓形地板及白色弧形支架所構成的圓形,加上排列成線的球型燈泡,明顯地帶入了馬戲的歷史由來:馬戲的英文circus來自馬戲團搭建的演出圓形帳棚。開場由陳冠廷獨自一人拿出一張椅子坐在舞台中央,然而時不時因為滑溜或傾倒的身體姿態而滑/倒落椅子,一副就是「坐不住」的樣子。隨後四位表演者也以一種鬼魅的姿態出場,他們擺動脊柱的身軀充滿了幽默,卻也呈現說不上來的詭異。鬼魅操控著陳冠廷的身體部位,令其重複的跌落反而跌出了個樣子。這或許是許多馬戲特技人甚至是舞者共同的表演生涯開端,往往因為「好動」、「坐不住」而被家長送去學習舞蹈、特技等有關身體動作的訓練,慢慢地這些動作就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也成為生命與認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除了回顧自身的生命歷史,《嘛係人》上半場同時也透過馬戲的經典角色——小丑,帶領觀眾憶起對於馬戲的固有印象。當表演者林聖瑋脫下大衣,露出帶有經典紅白花色與領、袖口襯飾的寬大小丑服,就彷彿被附身一般,失去自主意識並唯妙唯肖地扮演起馬、虎、猩猩等各種馬戲團常見的表演動物,其他團員則逗弄著成為小丑的林聖瑋,引以為樂。直到林聖瑋愈趨瘋狂,在眾人的強迫下半脫下小丑服裝,才讓林聖瑋回到了自身的意識。然後,當眾人離開,獨自留在舞台上的林聖瑋卻又抱著小丑服暗自感傷,彷彿小丑一角已成為林聖瑋懷念的往昔。在這些演出中,小丑不僅是角色,也是整段演出的表演方式,不論是「成為小丑」的附身或瘋狂,抑或是旁觀者的逗弄或插手,甚至是與觀眾的互動,都是以馬戲團小丑默劇式的誇張肢體呈現。固然過程中有時可以如馬戲團演出般,逗得觀眾發笑,但當表演需要承載更深刻的認同回溯與反思時,就顯得表演方式過於直接而表淺,難以引領觀眾進入更深層的思辨。
下半場的演出,則聚焦與物件的高超技巧互動,帶給觀眾拍手叫好的演出,卻也讓人疑惑與上半場敘事間的關聯。趙偉辰的大環、陳冠廷的帽子、共同完成的摺椅,加上羅元陽的雜耍棒與林聖瑋的耍棍,這些經典的特技演出已多次呈現在FOCA歷年的作品之中,也是每位表演者獨特的高技巧表演。然而當這些道具一再出現於不同製作當中,對於長期關注FOCA的觀眾來說,似乎缺乏新意,僅是不斷看著類似的技巧重複出現在不同的背景之中。或許我們可以說,這正是這些表演者重要的自我認同,然而當每次的演出都無法超脫觀眾的預期時,這些技巧就成了無法衝破的一堵牆,困住了表演者而令其無法繼續探詢更多可能性。於是,上半場的敘事便戛然停斷於中場休息,下半場便回到精彩卻又不脫預期的特技演出。
此外,令我困惑的還有表演動作與節奏的關係。《嘛係人》使用了許多類型的音樂,從快節奏的嘻哈到充滿復古風情的爵士,再到清新的吉他,然而這些音樂多僅是氣氛的烘托。例如當四人於直立轉動的大環中冒險,或是拋接、遊走於摺椅等,快節奏的音樂的確讓整體氛圍略顯刺激,襯托出冒險的緊張感。然而音樂的作用往往僅限於此,特技演出時表演者為了能夠同步以完成高技巧的合作演出,往往靠的是相互的呼吸節奏,透過預備的深呼吸確認彼此的準備狀態,於是動作節奏與音樂節奏便成為兩條線,令我像是看著同時對拍又不對拍的動作演出,充滿著不對勁的拉扯感。
我的確看到《嘛係人》中導演與共同創作/表演者試圖呈現的各種馬戲、特技元素,在上半場以懷舊情懷登場,而在下半場又成為娛樂性強烈的表演。然而「嘛係人」不僅是馬戲人,如何從馬戲人到「嘛係人」的重要連接卻消失在精彩而又不脫期待的特技技巧之中。《嘛係人》試圖探索了身為馬戲人的生命與認同,透過各種馬戲特技元素的呈現標記自身來時的足跡,卻沒有令我看到未來的方向,更多的像是停在原地、躊躇不前的腳印。《嘛係人》的確讓我看到導演陳冠廷試圖看清足跡、踩穩腳步,然而這也只是第一步。作為對FOCA充滿期待的觀眾,我期待看到更具有勇氣的解構與挑戰,更深入思索跨界合作三部曲之後,從劇場、舞蹈及裝置藝術中所吸取的養分,更深刻地往內深掘也往前突破。而這,更需要過人的勇氣,正如成為飛人的特技人所需要的勇氣那般。
《嘛係人》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21/09/18 15:00
地點|雲門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