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岡(Jacques Lacan)〈關於《被竊的信》的研討會〉演說稿中,藉愛倫波筆下一封如謎面般在王宮內室諸角色間被竊取被匿藏被翻折的信函,反轉了符號意義的關係,指出能指(signifier)對所指(signified)的優先地位問題,並如何在表義鏈上決定了不同主體位置。一封信之所隱匿,拉岡說,「它所在或所去的地方它將在和將不在。」意指是:作為信函(letter)它在其所在,而作為能指字母(letter)及其所賦予不同主體的象徵義涵,它總將不在。
如此信函待領,如此延遲的抵達,遂成為波敘事的懸疑性,成為了表義鏈上的循環動力,成為《伽里尼1545在楓丹白露》茱莉.吉柏那一個一而再地以指尖指向著虛空的手勢。
以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金匠之名為題,編舞家克里斯汀.赫佐重思伽里尼創作塑像《楓丹白露的寧芙女神》時,如何以光影以物和身體同時創作出「另一個作品」、創造出視覺混合經驗的雕塑現場。伽里尼的複數寧芙女神們,塑像及其眩惑複本之間指向及指向之虛無的複雜關係,進入了赫佐劇場內迷幻的空間和裝置中:如意識之底層的封閉空間、簡約的純白壁面、懸空倒吊的數具人形般物件、地上列置的無數燭焰;與開場時背躺在中上舞台如祭台金屬桌上的舞者茱莉.吉柏,以及,接近觀眾席覆戴著兔子面罩的匿名男士。
《楓丹白露》從兔男士幾次攤掌向觀看者示意起始,移動時褲上墜飾頻繁發出細瑣聲響,逐一將散置燭台拾起並放於桌上;吉柏則從夢中復醒(或復入夢中般)從桌台起身下來,展開在空間中的動作主題。
漫長寂靜夢遊,指尖重複指向空間不同所在,在凝視前迂緩地經過;雙臂橫向張開,單腳懸起與手形成水平,再懸起足尖向上,四肢撐地倒行;直到按下音樂後Gerome Nox設計的電子音牆尖銳巨大地充滿空間,吉柏在兔男士每一置放了燭台後又一段重複而差異的動作。
赫佐編作的動作充滿指向的意圖,而空間的禁閉如夢魘如意識的深淵,又彷如表義鏈的絕對封閉特質(拉岡指出,無意識乃是做為符號層的作用而結構化);有意思是,吉柏看似無以名之的夢遊過程一如那被不斷延擱的信、待領的能指,一方面成為趨動觀看慾望的潛藏而必然之力,而所有意義另一方面卻落在了語言的形式框架上:在動作和動作的重複之間,在兔男子間斷拾起燭台的這一個動作中,才賦予了身體指向之意。
身體同時像是舞台上方的裝置般被倒懸著,茱莉.吉柏「指向」的動作動力都被反轉著地從末稍引發,從指尖,從穿著高跟鞋的鞋尖,反觀身體的中心卻是受被動地牽引,遂造成了指向過程延遲的同時,身體中心的消隱,主體的消隱,所有動作到最後,弔詭地只留下了一個懸在虛空中的空白手勢。
置身內在又外在於寧芙女神的匿名者,在收去了垂降下的人形裝置之後逕自離去,留下場中無盡擺盪的能指的吊鏈,吉柏在空去的台上如塑像般兀自移動靜止,燭台擺在桌上成為替身,光線侷促迫人地閃晃著造成空間內惑人的更多複本,指尖延伸,收回復再指出,然而意義和理解在所有其中如何達於其所收受者處?語義鏈上的循環何時方歇?所指是否終是無窮所指?或者,被遺失的總是僅是落在那象徵的範疇之內?
在「1545楓丹白露的伽里尼」與《伽里尼1545在楓丹白露》之間,赫佐說,他想探究的,是「某個特定時刻」。
一個自始即已向你暗示的雙掌中的虛空時刻?一個身體所指的延異之時?或者是,一個虛空之中循環而差異、未停止發生的,身體的存有之時?
《伽里尼1545在楓丹白露》
演出|法國l’association fragile
時間|2012/10/07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