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藝談畫美感經驗,照見本心《十八羅漢圖》
10月
13
2015
十八羅漢圖(國光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566次瀏覽
葉根泉(特約評論人)

國光劇團慶祝成立二十週年,所推出新編京劇《十八羅漢圖》,既不完全是國光藝術總監王安祈,以往所強調「現代化、文學性」的路線,也非此次找來「奇巧劇團」編導劉建幗所構想,似《基督山恩仇記》奇情復仇的框架,反而是超越了才子佳人團圓、善惡賞罰褒懲的套式,直指「藝術與人生」的大哉問:究竟藝術是否如鏡子,可以是個人內在心緒的反照?亦是人心可以從藝術的創造中,得到洗滌與救贖?而這樣的辯證與詰問,是否亦是國光劇團在台灣,走上新編京劇這條踽踽獨行道路,內心千迴百轉的思量?

當代美學家高友工曾指,對於藝術鑑賞的美感經驗,可以用來「體會智慧的某一境界」,而如此「經驗」的本體,可視主客體的意義和價值的表現,既「可以作為此時此地獨一無二的現象,也可以作為無窮層次潛在現象的重現。」【1】以此美感經驗,置放在《十八羅漢圖》的內在表現的意涵,不正恰恰是此劇所試圖企及之所在。藉由紫靈巖女尼淨禾與其從溪澗救回的孩童宇青,撫養長大成人,兩人共同修復殘筆居士真跡《十八羅漢圖》,(有如現實中,王安祈引領京劇新手劉建幗,共同編寫此劇)修復所需不僅是筆墨工夫,更需具有慧眼能識其美感,了解畫者原意,才不至於妄自揣測、胡亂添加,於此已提昇其主觀的美感經驗,臻於客觀的意義和價值表現。但此同時,人非無情,亦有自我本體的觀知與心象,怎能摒棄私慾,完全無我的境界,來達成原作之完境,亦如宇青雖師承淨禾,佛緣尚淺,卻能在對談之間處處有機鋒,一句「若無人情,怎度眾生?」就令淨禾如當頭棒喝,思之又想。

因此,藝術的美感經驗,在此成了兩人內心潛在現象的拉扯。淨禾已覺自身內在對宇青所投射的情愫,想立即叫宇青下山入紅塵,以斷其慾;宇青卻提議一年內兩人共修此畫,以晚霞為界,晝夜輪替,互不相見。宇青想以此表露心跡,讓兩人不見,卻以畫照見內心,期望師父能知其意。這段真是此劇最美的一場戲,導演李小平運用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將兩個互不相見之人,並置於舞台之上,各據畫檯一方。看似相見卻是不見,藉由前面之人所留下的殘筆,思量推敲其心臆,比起相見更為繾綣,此時不見卻分分將對方銘刻於心。如此的感應是在一個現實界之外,創造出一個想像界出來,成為「觀賞反省」的對象。高友工把「觀賞,反省」合為一種內向的「觀照」【2】,因此,《十八羅漢圖》不再只是一幅畫,亦是內在觀照的載具,作為兩人觀照的對象,因此,「物境」與「心境」必然相通。

如此對比紅塵、專營古畫交易的凝碧軒主人赫飛鵬,有其眼力可視畫之真偽,有其技可以筆墨丹青、縱橫千年,以仿古為真,卻羞於在其畫作使用真名。其妻認為其畫作不比古人差,他慨然回說世人只識古人名,只能託古為尊,其價更高。王德威教授已為文指出,《十八羅漢圖》可以聯想為國光京劇品牌的寓言,好事者每以大陸京劇為正宗,相形之下,台灣京劇似乎只有衍生,是擬仿,【3】難以正其名。這也難怪在編劇筆下,這位老謀深算的偽畫畫師,因對宇青才情的嫉妒,構陷宇青入獄十五年的惡人,其實內在更關鍵在於對少妻的愛護與深情,才對宇青畫其少妻像,受她青睞而挾恨。赫飛鵬並非傳統刻板的反派,叫人憐其情真,這亦是在結尾完全不落傳統俗套,讓惡人受到嚴懲,大快人心,反而藉由兩幅羅漢圖的真偽公案,使他跨出其圄限的框臼,在其畫作上落款,認清自我本體;而宇青在復仇的驅使下,仿《十八羅漢圖》,卻在動筆創作過程中,重拾內在的真心,心胸越趨澹然,其冤屈悽然得到徹頭徹尾洗滌淨化,更彰顯出劇作者人生閱歷成熟的認知與體悟。

劇終既然惡人未懲,淨禾、宇青兩人亦不就此相伴相隨。這樣的殘缺早在劇中,無論是以修復古畫,來說明殘筆空缺才真能照見初衷,得到未必是得,亦如失去亦未必是失。兩人無法像《神鵰俠侶》小龍女和楊過長相廝守,卻各得一幅《十八羅漢圖》,作為情遷之物,為深情密意的寄託。這樣的結局令人感喟,也令人低迴咀嚼。國光幾位扛鼎擔綱的演員魏海敏、唐文華、溫宇航,已臻內外兼具、爐火純青之境,才能演繹出此劇內在深層的意涵。甚至編腔的搭配,曲牌格律亦不一味追求炫技高亢,即使溫宇航含冤悲憤所唱的【高撥子】之後,亦能配合主角心緒轉折,不堪回首之際,面對古畫終能娓娓敘衷腸,而神趨內斂而沈穩。

比較可惜是舞台設計胡恩威,未能貫徹此劇導演李小平強調,在「寫意」和「寫實」之間,還有一種「寫虛」的可能【4】──如舞台上《十八羅漢圖》以空白畫布的方式呈現。胡恩威所設計的假山,作實了實體的材質,放在舞台上不僅笨重毫無空靈之感,且換景移動滯礙,演員身段的表演也被其侷限,更遑論他所設計的長檯,舞台畫面切割掉演員的下半身,搬運也見其延宕礙眼,而其設計的影像仍不脫落花、佛手、水滴等因循套式,特別對比此劇以「不可見」作為「化虛為實」的禪境,更顯得畫蛇添足,為此劇最美中不足之處。

《十八羅漢圖》透過論藝談畫的美感經驗,來照見本心;藉由對藝術真偽的思索,來誠實面對自我,這是少見的戲曲作品可以達到的深廣。國光劇團以此作為二十週年團慶之作,以明其心志及其態度,實讓人感動與佩服。

註釋

1、高友工(2011) 《中國美典與文學研究論集》。台北:臺大出版中心,頁27。

2、同註1,頁11。

3、王德威(2015) 〈因情成夢,因夢成戲──國光京劇《十八羅漢圖》〉,《聯合報》副刊,2015年9月17日,D3版。

4、李小平(2015) 〈物空而情實──談《十八羅漢圖》〉,《十八羅圖》節目單,

頁18。

《十八羅漢圖》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5/10/0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劇中論畫,非一味引用專業術語或畫品意境,特別強調畫透出的情感,故知藝術固然要求技巧,更在意如何用最深的情反映心靈和宇宙萬象,達到美的境界,而箇中,自然沒有真、假存在。藝術情感的表現,正是本戲有別過往作品的特色。(陳韻妃)
10月
26
2015
「淨禾主題曲」、「凝碧軒主題曲」等音樂主題運用,都跳出了過往戲曲音樂就唱詞曲牌而存在的潛規則,反以音樂點題,建立角色或場景個性。這般「音樂角色」早已是當代劇場配樂不可或缺的關鍵。如今得以在戲曲音樂中鋪陳此概念,相當令人驚喜。(白斐嵐)
10月
19
2015
劇本在情感內涵、情節架構仍存在著不少瑕疵,卻因淨禾讀信的這層外結構,藉魏海敏之口發聲,以其表演彌補且合理化部分缺憾。像是原本以禁忌書寫的「師徒、母子」情愛,刻劃地既不曖昧又不明確,相對露骨的多半寄託於唱詞間,卻能被魏海敏的唱柔化、轉譯出另一種抒情性,不流於過度明白的情慾傾瀉。(吳岳霖)
10月
15
2015
身為臺灣原生劇種的歌仔戲,雖有改編自民間傳奇的演出會觸及到妖怪,但像《魚島鯊鹿兒傳奇》這類進行類似「台灣妖怪圖鑑」的創作發展,仍舊少見。特別是這部作品的考證細緻且立意良好,其實更期待能重新對焦歌仔戲如何表現臺灣主題/體。
8月
20
2025
全方位統合的技術調度營造了強烈的臨場感,但高密度的敘事與聲光也縮減了後設反思的距離。幾次crew上場換景的技術暴露暫時懸置敘事,然而,由於演出大部分時間表演、燈光、音樂與聲響設計都相當飽滿,換景段落很容易被理解為演員與觀眾暫時休息沉澱的必要空檔,難以在根本上開啟不同於敘事的時空感知。
8月
19
2025
性別身分裡的種種發言,多半是在服務前述中看似偉大、卻又過度簡化的主題,呈現《公主與她的魔法扇》的「立意良善、卻操作牽強」,並難以理解預設的受眾與目標。
8月
15
2025
這些妖精角色對臺灣人來說多是陌生的,從本地方志傳說挖掘、串連在地妖精圖騰本身即是一件創新的發想,只可惜因為時空為架空,與臺灣意象的呼應也不夠明顯,只有在序場透過舞群歌隊不斷唱頌著臺灣的古地名,以及末場鯨鯊化為臺灣島的意象極其隱微地扣合著。
8月
13
2025
從王熙鳳出場的那句幕後白:「平兒,跟誰說話呢?」開始,黃詩雅便宛似魏海敏上身,每一句唱念、身段、表情都掌握了其師的韻味。當她身在暗處看不清面貌時,有時會分不清是魏海敏還是黃詩雅。
8月
08
2025
創作團隊力圖呼籲成人觀眾反躬自省、以身作則,為孩童創造更美好的未來世界。只是,我們仍需要回到最基本的議題,什麼是當代的「火焰山」?如果迴避這個議題,只會如孫悟空一樣被假扇迷惑,縱容烈焰遮空。
8月
0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