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當代舞團編舞家陳維寧舞作《禮物之靈》(The Present, 2019)以三對男女舞者交纏的身體,彷如性愛的動作揭開序幕,但這性愛場景帶來的不是甜蜜歡愉的感受,而是充斥著暴力的關係;戀人互訴的不是綿密情衷,而是無聲的權力拉扯。力道強勁的動作質地巧妙地揉合了愛與痛、深情與傷害。以布幔和繩索交織而成的黑白棋盤布景,覆蓋舞台兩側和天花板,象徵戀人如對奕者的精心佈局、猜測想像,情場即戰場。只有掛在牆上的聖母瑪麗亞浮雕,低頭俯視,悲憫靜觀人們的一舉一動;她將一切看在眼裡,卻沒有任何評價。
編舞家將刷牙、洗臉、煮咖啡、喝咖啡、穿衣脫衣……等日常生活動作,以及餐桌上的場景呈現在觀眾面前。重複的日常生活動作意味著生活的枯燥單調,人難以逃脫索然無味的窠臼。演出時以一片長方形木板做為餐桌,圍著幾張板凳,四位舞者端坐在餐桌前優雅地用餐,另外兩位舞者則鑽到餐桌底下,以背脊或頭部、雙腳頂住餐桌,身體頓時成為餐桌的支柱,維持著檯面上的恐怖平衡,某種程度也宣告檯面上和檯面下的人之間的主從關係。用餐的人們,心思互異,一場明爭暗鬥的戲碼就此在餐桌上攤開來;從觀眾的視角看見達文西畫作《最後的晚餐》的位置排列,每個人都是猶大,也都不是猶大。
禮物傳遞象徵價值,暗示餽贈者與受贈者關係的親疏遠近,彼此撲朔迷離的臆測,或是明確的想望。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如此解構禮物的意義:「戀人在無比激動、近似迷狂的情況下,去尋覓、選擇、購置送給情人的禮物。禮物是接觸、感覺的途徑:你會觸摸我摸過的東西,這第三者皮膚將我們連接在一起。禮物展示出勢力的較量,成為檢驗的工具:『我要送你的東西比你送給我的還要多,這樣我就能支配你了。』」於是禮物成為權力角力的共謀者,難題產生於收到禮物之際。To accept or not to accept, that is the question. 這正是這部作品所要傳達的真意之一。
優秀的探戈(Tango)舞者陳維寧在《禮物之靈》中,運用的探戈動作少之又少,但舞作的概念很接近探戈。探戈不是愛情,但探戈表現的是很接近愛情的質素,對於情人關係極其精緻細微的探索;耳鬢廝磨也好,極力挑逗也罷,在迴轉、旋身、拋接、觸摸、擁抱、推擠、拒斥之間,上演一幕幕內心戲。《禮物之靈》沒有跳脫刻板的男女關係,其中的身體政治、性別符碼、情慾表現,都還在探戈舞和古典現代舞的範疇裡。「性」涉及差異,慾望在吸引力之中被產出,慾望也是被差異性建構出來的。在這門情慾政治學裡,舞伴的凝視與撫觸是一種殖民權力的延伸。舞者可以選擇讓哪一個舞伴來慾望我,我既是慾望的客體,又是慾望的主體,得以對他者投射想像,這樣的過程形成一個不斷重複的迴圈。
舞作最後,舞者們慢慢穿上色彩鮮麗的衣物,在歌手Soha演唱‘Mil Pasos’的歌聲中,一起背對觀眾,如歌名〈一千步〉(Mil Pasos)所言,一步一步一邊跳著源自南美洲的Bachata舞,一邊與觀眾漸行漸遠。他們推倒牆板,拉開遮光簾,打開華山果酒練舞場的玻璃門,走出戶外,眺望夜空,這支迷人的舞作在此結束。但這個結束或許將陳維寧編舞家之路帶到另一個地方,一個重新出發的開始。
《禮物之靈》
演出|世紀當代舞團
時間|2019/06/14 19:3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中2館2樓果酒練舞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