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盈帆(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為什麼在《霞》打開的雲門,會在《波》又微微闔起來呢?
作品一開始,我們最先看到的「身體」是影像。有一個人從右舞台走出來,很快的,你就發現他是螢幕上的一個人。他正在用非常奇特的方式往前走,他的身體會有局部的往前但其他部位往後拉的一種張力,例如交替著胸往前推,肩膀往後落,看起來像是一個豎立的S型波往前走的模樣。
這個人在中途溶解化為千百縷線後消失,影像又形成了另外一個新的人繼續往左舞台走。非常合情合理的,還不到1/4台的位置,真人無縫地從螢幕後面出現了。也就是說他所穿的服裝和道具,完全地契合螢幕裡的身體所表達的,一個在現實生活中其實不會出現的一個場景。當身後的白線斷裂,他再度「溶解」,消失於左舞台。爾後,這場七十五分鐘的演出,約莫可分成十三至十五個段落,包含數段solo,以及三人、四人、群舞之間穿插雙人舞。
有舊、有新Something old, something new
《波》這個作品,有「舊」。祖母流傳下來的珠寶,彷彿重要時刻一定得現一現。雲門傳統在2023的五十週年或許超常發揮了,相對《霞》,《波》讓我微感保守。有些懷舊的美好有其儀式感,有些舊習可能逐漸不太必要,例如性別僵化的、毫無個性的包頭髮型。雖然可以理解妝容梳化應當貼合本次服裝的俐落,或代表客觀的量子,但遠觀亞裔一致的髮色、髮型,進進出出的女性舞者彷彿是同一人,降低了辨識度。再者,後半有段東方異國意味的群舞段落,動作氣質陰性,安排了全女性的舞者演繹。不過,陰性是由動作展演出來的(gender performativity),因此任何身體都能演繹,生理女性的身體並非唯一選擇,也非前衛的選擇。
這個作品,有「新」。新的身體關係。例如第一段,一斜排舞者們的手,放在另一位夥伴的腰上,十二人背對著我們,看不見臉,好像是一組頻率一樣。那個頻率的線條,波浪的形狀,若將其動態畫成從手掌連接到肩膀,往上往頭去,下到另一個肩膀,再下到另支手掌和下一個身體,仿佛真心的可以看到頻率的矩形坡,組成了一個視覺的效果。也因此開場第一段符合我對於「波」的想像預期,甚至還想到傅立葉轉換,這種具科學感的解讀方式。
而量子化可能解答了本次我感受不到《波》對一體性的追求,它跳脫了雲門一向擅長的合一傳統。或許因為,量子化的特性是離散的,量子化就是不連續性。也就是說,一個系統/一個劇場場景的能量可能是離散的,而非如古典物理/線性敘事通常認為的連續。
若如此,舞作中的離散性可以來自每個人體不同的振幅和頻率。十二位舞者的量子化,微觀來觀察,個體身體中即具不同震幅和頻率;綜觀來觀察,每個舞者個體,各是不同震幅、不同頻率地與其他個體的波粒疊加。不過,同時我常常感到靜止,所謂沒有「推進」的感覺,表演者們持續在動,但我可以從兩個不同的面向,也就是頻率的參照或時間的參照,同時觀察到世界的「動」與「靜」。
有借、有藍something borrowed, something blue
《波》這個作品,有「借」。真鍋大度(Daito MANABE)團隊的技術與美學,以舞者的身體、聲音、神經細胞波動為輸入來源,利用AI運算、生成、輸出影像,不過合作可能難以生根,雲門帶不走這次的AI技術只能帶上AI思維。不過科技是一種實踐,若想持續碰撞、創新思維,便需要長期的科技共創夥伴。
而當舞者須與AI生成的影像互動,就能觀察媒介與媒介之間溝通的「功能性」。 AI這個技術媒介的現代性特徵在於,它能夠同時結合進行「儲存、傳輸、處理」(storage, transmit, process)的功能。《波》與安娜琪舞蹈劇場《肉身賽博格》嘗試的領域相當不同,《肉身賽博格》聚焦於AI媒介上述功能與身體媒介的現場性互動。而在《波》中,人類與AI協作出的拋接循環,無法從觀眾端得知相互影響的程度,感受上,舞台沒有現場運算發生,或舞者也極少須回應影像。當所有的cue定下來,也使舞者可以按著科技不在場的老方法跳舞。當表演者的意識不需要分神給即時AI生成,他們所專注的依然是彼此人類舞蹈身體的臨在以及觀眾的能量。
這個作品,有「藍」。范懷之的服裝,上身微反著光的深深群青藍,在台上低調卻是作品中唯一自帶奢華氣息的元素。它與沈柏宏的燈光相互提襯,在LED螢幕強光中突破重圍,使肉身足以吸引觀眾眼球。而藍色也是本作最後的顏色。在湛藍色光裡(約為HEX #007fff),隨著屋頂光源裝置下降,solo舞者黃律開被染成蔚藍色,寧靜,游轉,沉落,將《波》的尾聲深深印進我的呼吸裡。
《波》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3/10/12 19:45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