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又看不見的——《波》
10月
27
2023
波(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李佳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416次瀏覽

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近期的表演藝術作品多半偏重於議題、特定概念或是 __ __ 主義,對於觀者而言,這些似乎多是一道道的填充題,而這樣的題型往往聚焦於特定立場、某一扇窗抑或是人們嘴裡呼之欲出的答案;有別於過去的選擇題——「好看」與「不好看」,像這樣的填充題給予了我們一些空間,去試圖填滿這個時代特有的想法甚至是處方,然而還有另一種形式的題型,譬如科技跨域,它像極了一道應用題,應用在觀者如何處於日新月異的時代中面對、因應,以及轉換舊有的邏輯觀念,進而突破這個擁有全新框架的思想維度與世界模型,《波》也隸屬於這個範疇的作品之一,同時也不得不面對這道應用題的風險與邊際。

就筆者的觀察而言,昔日鄭宗龍以雲門2《捕夢》、《毛月亮》為始,其始終在尋找一個嶄新而未知的身體,因此不論是《定光》、《霞》乃至於這回的《波》,鄭宗龍創作的彼岸依舊沒有成形,有的只是一抹抹的「現象」與風景,彷彿是這個身體還出不來,又或者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然而筆者更相信是前者,如此我們才能從《定光》以來的聽覺、視覺等知覺探索中嗅出端倪,也是鄭宗龍急欲尋找不同領域的藝術家,一同合作開拓的新世界也說不定。

看那看不到的東西、聽那聽不到的聲音、知那不知之事物

《波》大體上以兩種形式作為呈現,一是由新媒體藝術家真鍋大度,藉由肌電感測器、攝影機所收集而來的素材,並且進一步回饋到音樂與影像上的露出與實驗,二是由鄭宗龍與舞者之間的作品編排,以獨舞/群舞/獨舞的表現形式來無限循環著「波形」的線條語彙與狀態;無論是哪種形式,兩者都呈現出了一種或多種以上的物理量,從均化平衡的狀態中持續散播出去的動態擾動,所有有形的身體/介質皆帶有粒子般的不穩定性,同時在一個張弛有度的軀殼/程式裡不斷地變態中。

綜合上述兩種表現形式,鄭宗龍久違地在《波》裡頭使用《毛月亮》出現過的LED面板,並藉由舞者的身體表現與AI生成技術的多重運轉,呈現出一種非常態的人體位移,其中的影像不僅轉化成顆粒般黏稠、膠水、絲帶等無以名狀的高能量物質,創作者更巧妙地利用舞者從面板後方的出現,將觀者的視覺從天上迅速地帶回人間。

然而,除了舞者身上沾黏著無數條透明膠帶的視覺感之外,由范懷之所設計的網格狀服飾,也以深色的冷冽外殼,呼應著後頭如火如荼的各種新媒體影像,這些賽博格般(Cyborg)的機械裝置,在舞者長時間專注的弧形波動下,幾乎都化作了一種無意識的常態機制,使得來自大自然的「波」無刻不在,無刻不舞,其常態性分佈就像是一種現象性的探索,同時也似乎是一種萬花筒般的折射幻象,當舞者在大多數時候維持的低頻勞動與動態影像的高亮度輸出,隱約轉換成了一種有情與無情的反差時,人性的情感如野草般在反差的間隙中生長,AI的置入彷彿預言了人類在探索未知後的徬徨與徒勞無功,而整部作品中能夠看見舞者情緒的時候,則是LED面板裡,另一個常人無法觸及的鏡像空間當中。

或許於兩位創作者的靈魂之窗裡頭,看那看不到的東西、聽那聽不到的聲音、知那不知之事物是這項作品的真理與核心,但在筆者的肉眼之中,可能預見了一種不插電的未來,屆時我們依舊會緊緊注目著如結局般,由舞者黃律開所留下的最後身影與被壓縮不見的消失肢體,科技與劇場間是否得以昇華的關鍵,人依舊是那最不要緊,卻又在在少不得的要素之一。

科技,反應了人性的未來還是彼岸?

雲門的舞者是一如既往地動人與美麗,但距離上一次雲門舞集的作品,給予筆者這樣一個複雜且悵然若失的感受,興許是2006年林懷民與視覺藝術家蔡國強合作的《風.影》,這些來自工業化的音響與行為藝術般的舞動,往往緣起於創作者在不同維度的荒漠中探索與挖掘,而看似無意義的行動與成果,有時如NASA探索月球般,進而開發出更多附屬研究的高科技進展,但有時也如同火星探險一樣,撞見人力有時而窮的茫然。

科技究竟反應了人性的未來還是彼岸?在現在與未來之間,曾經有著一個名為「阿基里斯悖論」【1】的無限存在著,然而彼岸即在回頭不遠之處,即便肉身也觸手可及;不論肉眼所不可見的「波動」,是否如《波》裡頭一樣地永動且無處不在,鄭宗龍與真鍋大度皆透過了以「人」作為介質,為我們顯現了一種以科學為起點的哲學性思維,在這次思維的解放下,《波》是一種超現實的顯現,還是拉近了人與自然之間那無限的一釐米,創作者恐怕必須給我們一個結論,若否,我們與數位肉身的距離,便是永遠的九分之十,屬於這個時代難解的阿基里斯悖論也未可知。


註解

1、阿基里斯悖論又名為季諾悖論,為古希臘哲學家埃利亞的季諾(Zeno of Elea,公元前490-430年)所提出一系列關於運動的不可分性的哲學悖論,其中阿基里斯悖論聲稱只要將烏龜的起跑線往前移,那麼即使像跑得飛快的阿基里斯(古希臘神話的第一勇士)也永遠不可能追得上烏龜。詳細內容可參考:Strogatz, Steven著;黃駿譯(2020),《無限的力量:這個世界表面上看似混亂且不講理,但其最深處卻是合乎邏輯,並且確實遵守著一條條的數學定律》,旗標。

《波》

演出|雲門舞集
時間|2023/10/13 19:45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波》的身體動態上,除保有雲門既有的太極導引骨盆啟動、武術內功的下盤穩固,亦加入了popping、機械舞等街舞的元素,整體動作姿態更為快速、流變,線條更加綿長,沒有收束的動作。
11月
13
2023
《波》這個作品,有「舊」。祖母流傳下來的珠寶,彷彿重要時刻一定得現一現。雲門傳統在2023的五十週年或許超常發揮了,相對《霞》,《波》讓我微感保守。
10月
23
2023
這種「在場/缺席」的辯證,正是妖怪身體的策略。松本奈奈子讓身體在多重敘事的重量下擠壓變形,將那些試圖定義她的聲音與目光,轉譯為驅動身體的燃料。像狸貓那樣,在被凝視與被敘述的縫隙中偽裝、變形,將壓迫逆轉為武器。
12月
09
2025
每一個清晰而果斷的抉擇都讓人看見意圖,同時也讓人看見意圖之間未被言說的灰色地帶。而這個灰色地帶正是即興演出的獨特之處——因為演者在同時成為觀者,正在經歷那個無法預先掌握的當下。
12月
05
2025
於是在這些「被提出」與「被理解」的交錯中,觀演雙方陷入一種理解的陷阱:意義被不斷提出,我們被迫理解,卻始終只能在意義的表層上抓取意義本身。
12月
03
2025
作品片段中,那束自觀眾席直射舞台的強光,使舞者球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呼吸的急促與汗水的反光都清晰可辨。那被照亮的,其實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與寂寞——在極度充盈的動作運作下,反而呈現一種近乎匱乏的狀態。
12月
01
2025
導演是否在此拋出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擁有選擇的自由」?還是「社會的期待引導至預設軌道」?當少女最終光著腳穿上洋裝與高跟踢踏鞋,她不再只是「少女」,而是被形塑、也試圖自我形塑的「女人」。
12月
01
2025
《崩》中舞者面對的是世界的崩解與制度殘留,身體被逼迫即時反應並掙脫訓練痕跡;而《機》中的身體則面對人工技術與外骨骼介入,需要在精密機械節律中尋找自主節奏與協作感。
11月
28
2025
《崩》在疫情中斷後再度上演,恰好成為下一個世代必須面對的提問:社會可能瓦解,制度可能崩壞,而身體往往最先回應真實;在崩解之際,身體甚至可能是唯一仍能作為政治行動的媒介。這部作品留下的不是結論,而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狀態——一個不再假裝完整、正試圖從舊訓練、舊制度與舊語言中掙脫的身體。
11月
28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