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劇作的名稱會使用「臺灣灰牛」一詞作為劇名?「臺灣灰牛拉背時」又帶有什麼樣的意涵?或許,除了談論作品本身外,全都必須與這部作品的創作者松本雄吉(Matsumoto Yukichi),以及他的生長背景並搭著談論。今年,依著維新派(Ishinha)的創辦者松本雄吉的遺願,並且在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的邀請下,維新派解散前,松本雄吉的《AMAHARA當臺灣灰牛拉背時》(台湾の、牛が背伸びをした時)終於在首演後五年的今日,能夠到臺灣演出。
《AMAHARA當臺灣灰牛拉背時》是一部相當奇幻的作品。在衛武營文化園區內,維新派搭建一巨大船形劇場,並於黃昏時刻開始演出。觀眾們如同搭著一艘船,與維新派的演員們共同經歷了一場從晚霞薄暮到夜色漸涼的海上歷險。從外在感官說起,整體視覺是令人相當震撼的,當渺小的觀眾入坐在巨型的船體之中,觀看著前方甲板上一一出現的白色塗身演員們,扮演著飄零海外的日本人,先是仰望,後是流動、飄移,流暢地排列出各種隊形,並於特殊的時刻拿出椅子、旗桿、長竿等物件製造出各種畫面變化,廣大舞臺上移動的演員好似將觀眾們帶回了歷史現場。
除此之外,聽覺亦是這齣戲相當大的重點。觀眾席左上方,特別安排一位音響效果演員,在演出的各個片段中配上了各種聲響,如海中的鯨魚、海豚,又似陸上的水牛等巨獸,生氣盎然無不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再者,表演者所使用的敘事方式也是相當特色的敘事模式──「關西唸歌」,環迴復沓的念白,如吟詩歌,因循變化萬千的韻律與節奏,聲音在劇場空間中來回反射,聽在耳裡鏗鏘有致,是相當獨特的表現手法。更重要的是,演員穩定的身體表現,可見維新派對演員訓練的要求,融合日本傳統戲劇「中腰」與特殊節奏唸歌的表現,讓劇場中的身體從「傳統」中,長出了新的可能。
從外在形式回頭關注文本,《AMAHARA當臺灣灰牛拉背時》並不如一般戲劇,用的是平鋪直敘的語言、對話。儘管在的整體結構上,分作了十幕,並且能夠從一幕一幕的推展中,理解文本有著大概的時序與推展,也就是出航、漂流、停留、紮根、失落、回歸。劇本中的內容大致只是時間、地點、物件的名詞堆疊,隨著演員、道具、布景、音樂、燈光、舞臺,以及天光,緩緩地寫下的長串文字,猶如一首歷史長詩。敘事者是一位垂垂老矣的日本人,帶有「大日本光輝」的日本人,也就是編導──松本雄吉。
松本雄吉出生於二戰之後的1946年,維新派的成立又於1970年,正是日本面臨二戰敗退的失落,以及經濟蕭條的重要時刻。松本雄吉曾經生活於那樣的時代背景下,在作品中以「飄零者」的口吻,述說二戰前日本人如何遠渡重洋,佔領數座島嶼,並加強當地發展,為當地立下了種種光輝、偉大之事紀,渴望與當地聯繫上緊密的關係。劇中又特別提到八田與一在臺灣建設水壩,成為臺灣農業發展基礎,確實也令人感動,隱隱間似乎能感受到,松本雄吉試圖以這如詩般的語言,牽繫著臺灣和日本之間那不可輕易分割的關係。
「請記得我,我記得你。」是松本雄吉試圖為那些曾飄零海外,並為各地辛勤建設的日本人說出的浪漫話語,也實實地敲擊了我的心,數度在「歡迎回家」一幕中,熱淚盈眶。不過,這浪漫話語的背後,訴說對象是曾經佔領的「殖民地」,而正在歌功頌德、找尋聯繫的正是所謂的「殖民母國」──日本。其實無怪《AMAHARA當臺灣灰牛拉背時》會以這個觀點進行敘述,除了因為松本雄吉的生長背景外,這作品確確實實也是為了那些在海外「移動」、「飄零」的日本人而寫,對他們而言,對海外各個島嶼耗費數年的心力與關懷,確實不能被輕易忽略。但是,無論是歌功頌德或是找尋連結也好,不能避免的還是敘事者和觀眾們之間那尷尬不已的關係。
現實而言,「臺灣灰牛拉背時」僅只是遠渡重洋的殖民者的一瞥,「臺灣」在整個文本中看起來更是渺小不已。聆聽這如詩的大敘事的人如果不是我——一位臺灣人,或許我會再更感動。但,可惜敘事者的位置與身為臺灣的人我們,本身有著尷尬的位置,文本甚至更表現出上對下的權力關係。儘管畫面、調度都有可取之處,使用的敘事方式也相當有松本雄吉的獨特個性,回到創作者的眼光和時代背景,也多少可以理解,而且會被這種一廂情願式的詠嘆感動(我非常非常意外我竟然會有點感動),就姑且說《AMAHARA當臺灣灰牛拉背時》是一首情詩吧,給曾經被佔領的太平洋諸島國的情詩。
然而,「臺灣」究竟在那裡?身為「臺灣人」的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這敘事語境?儘管故事中講的是漂流在外的日本人,甚至是所謂的「灣生」,但再怎麼深情,「臺灣」看來都只是敘事者反覆提起的千萬島嶼中的其中一個,歷史視野裡的一粒沙。會不會再怎麼浪漫,似乎還是有點自我,有點軍國主義?
《AMAHARA 當臺灣灰牛拉背時》
演出|日本維新派
時間|2017/11/04 17:15
地點|衛武營戶外園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