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HARA 當臺灣灰牛拉背時》(以下簡稱《AMAHARA》)運用大量表演者的身體韻動與線條,加上語言意象的堆疊,從日本視角描繪二戰時期的小人物生活,在劇場裡營造出震撼人心的崇高美感。超過三十位演員在舞台上的精準調度,身體的運動,聲音的共鳴,壯闊的半開放式舞台,層層疊加的效果,使本劇高度可觀。
劇末座談中,台北藝術大學林于竝教授談到作品的主題為飄流。的確,以少年的夢囈為主,本劇重點呈現離散到各地島國,胼手胝足以求生存的日本百姓,召喚出二十世紀包括菲律賓、塞班島、臺灣、峇里島、澳洲與新幾內亞等地的日本海外移民的身影,或者說幽魂。許多時候,演員原地駐足的身體仍然前後微幅搖晃,讓觀者聯想到水中海草的意象,而旅行箱、船板等物件亦不時提醒觀眾,這些角色生命旅程的變動不居。但是角色為什麼旅行,又要往哪去?卻是本劇無法妥善回答的問題。
《AMAHARA》的特殊之處,亦可能是主要引起爭議的地方,不在於形式本身,而在接觸歷史的方式。歷史在這樣的處理當中,並非以線性、連貫的方式被回顧,而是以一種放大生活記憶的方式,交錯突顯特定時空脈絡底下,一個人如何活著。
精確來說,《AMAHARA》處理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框架底下的記憶。透過演員身體的姿態與行動,搭配最低限度服裝與道具,本劇將特定的生活片段加以放大。比方說海中的珍珠採集者,中林茂在遠方上舞台,懸掛於半空中,邊唸著再多採幾顆珍珠以換取巨額報酬,日本海外移民的拼搏精神再鮮明不過。開採煤礦、開設日本料理店、種植馬尼拉麻、建設水庫等等亦是如此,均以旁白搭配簡單意象式的演出,強調動作在體驗中腦海裡留下的深刻印象。換言之,這些歷史中的角色,他們的身體被用來呈現生活記憶,而這些記憶斷片並置,在以意象、聲音鋪陳的敘事影響下,主要勾勒出想像的懷舊戲劇情調。
舞台上各個區位,不那麼具特定地域指涉性的生活場景,將各自獨特的生命化為一具具移動的身體。如果沒有透過角色彼此問答「你是誰?」、「你那邊是什麼時候」與「你在哪裡」,沒有這些人時地的問題的話,則演員塗白的身體無寧亦是抽象的肉身符號,不具實際的時空指涉。場景所處的時空是被抽離脈絡的存在,被替換、放置在浩瀚的星空與海洋之下,將個人生命史昇華至永無終結的旅程。一如劇名所示:「在日文中,『AMA』可以解釋為天空也是海。而『HARA』指的是寬敞的地方。」【1】
在這般討論普世生命能量的情境中,歷史之壁反而成為障礙,因為能在歷史中享有特殊地位的人少之又少。為了描寫這些小人物其及生命的普遍意義,日本在二戰的殖民者角色,南洋島國的被殖民地位轉變成虛化的背景。如果《AMAHARA》不是在臺灣演出,這樣的戲劇構作策略不失為一種美學選擇。然而當《AMAHARA》於高雄搬演時,台灣觀眾是帶著具體前殖民地的歷史背景和情感(縱然程度不一)在觀賞製作。不論松本雄吉原意如何,臺灣的脈絡由八田與一,這位本身被兩個國家高度神化的角色所代表,看在對於歷史敏感度較高的觀眾眼中,似乎無可避免會帶出後殖民式的彆扭情感。
是否應該說,原編導松本雄吉帶有前殖民者的情懷在描寫日本的過往?或許也未必。全劇結尾以原子彈掉落,一切歸為虛無收場時,一個個角色再度回歸幽魂,以全體演員的調度營造數量上的莊嚴美感,其實亦是對於觀眾同理心投射的阻礙。這些角色只是生命,生得執著、死得虛無,加害者同樣缺席在這些角色的視野中。以世界尺度來觀看戰爭,是非黑白有太多灰色地帶。
結論上來說,本劇對於歷史的選擇性無語,除了客觀上處理的不充分外,更大原因可能在於,編導立意以宏觀架構來處理二戰時期日本人生命的記憶與終結,更去詰問普世意義之下,人類生存的意義與生命本身的脆弱性。至於在後戲劇時代,普世人道關懷是否有更批判的呈現方式,確實仍是問題。但更有意思的地方,可能是在歷史因緣之下,維新派於高雄劃下歷史終點,劇團本身的跨國飄流,戲劇史又該如何書寫?
註釋
1、自紀念冊手冊,平野舞〈關於《AMAHARA 當臺灣灰牛拉背時》〉,無頁碼。
《AMAHARA 當臺灣灰牛拉背時》
演出|日本維新派
時間|2017/10/28 17:15
地點|衛武營戶外園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