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行並不在遠方——2022臺北藝穗節《過去告別式—燒》
9月
14
2022
過去告別式-燒(董韋伶提供/攝影許庭禎)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57次瀏覽

張敦智


《過去告別式—燒》(以下簡稱「燒」)由編導董韋伶改編自袁瓊瓊收錄於《滄桑》的短篇小說〈燒〉,敘述妻子安桃為了擁有丈夫清肇,所採取的手段與故事。製作曾在五年前於課堂呈現演出,這次額外加上男女角色對調的版本(即丈夫清肇為了擁有妻子安桃而採取特殊手段的故事)。


(原版)清肇的告別式:在生活中重新發現大屠殺的原型意念

從最久遠起源追溯,以下議題從17世紀啟蒙運動萌芽:從科學、哲學、藝術等不同角度,重新思考「人」的存在定位。《燒》在現代情境重現了這個已存在兩百餘年的議題。或許可以這麼說:這其中隱藏了一種隱微的重新發現,即,這種「人—物」的界線探討,通常出現在嚴肅的政治與哲學議題,最容易舉出的例子是納粹大屠殺中猶太人的處境,以及當代政治與哲學討論中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的著作《牲人》(Homo Sacer)。

然而,《燒》把這種問題帶入了非常當代、且生活化的片刻。


過去告別式-燒(董韋伶提供/攝影林育全)


因為,活著的、擁有自我意志的丈夫清肇,對安桃而言是不夠的。她希望他再聽話一點,再聽話一點。安桃的劇中台詞:「他死前十四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感冒臥床的清肇,再也沒有行動與抵抗的可能。這種「失去可能性的人」,正與阿岡本所探討「不能成為之潛能」如出一徹。那是安桃終極的渴望,希望清肇是一個被挖空、無內容,不可產生任何改變的狀態。

一方面,這很明顯是對關係間權力與宰制的渴望;更令人不安的另一種思考是,安桃的精神狀態是否比起「戀人」,更靠近「戀物」?

把這種情境重現於當代生活【1】的創造在於,已經如此被五花八門之「物」所填滿的世界裡,「物」所能帶給人的滿足與快樂,很可能大多時候是多於「人」的。幾乎每個人都曾有想離群索居的瞬間。所以,在一種極限擠壓裡,如果連親密的夫妻關係都希望對方只是一個「物」,而不需要是一個「人」,這種處境,似乎離我們也不是那麼遠了。

把這個經常被放在大屠殺與政治哲學議題脈絡探討的問題核心,擺放到如此平淡無奇,可能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日常,是《燒》這個創作,為我們提供最具意義的重新發現【2】。


過去告別式-燒(董韋伶提供/攝影林育全)


(改編)安桃的告別式:從拓寬議題,到自我限縮

對調的版本故事相同,只是採取極端手段的人,從妻子變成丈夫。筆者特別在意兩件事。

第一、透過演後座談得知,發展此版本的動機十分有趣。因為偶然在排練場試著讓男女演員對換角色,起初是為了更理解對方,但卻發現同樣台詞「我燒了一桌飯,等到都冷了」由生理女性說出,沒有特別問題。但由生理男性說出,卻觸動諸多疑惑:此男性有無正職?他是家庭主夫嗎?如此云云不必要、且影響劇情的彈出式對話框疑惑。因此,創造一個處境對調的版本,似乎是有意思的創作。

然而,筆者第二個在意之事,則是這個被視為動機的問題,非但毫無解決,最後還變本加厲。

原版中想取得權力的一方(妻子)是以愛為名,採取強硬、且愈加激烈的行動。但對調版卻透過表演,把控制狂丈夫形塑成弱勢、多愁善感、哭哭啼啼的形象。這實在讓通篇故事變得難以理解,一個性格強勢、且有出軌跡象的妻子,為何不離開柔弱、容易沒安全感的丈夫?最後甚至死在他的控制下?並不是這樣的故事不可能,而是它需要更多周詳的說明,否則,大可單純保留對調後丈夫強勢、妻子柔弱的設定。


過去告別式-燒(董韋伶提供/攝影許庭禎)


演後座談裡,針對此選擇,團隊表示,排練期正巧碰上強尼戴普與安柏赫德的官司事件,因此他們特別想避免創造出一個被妖魔化的男性角色。

這不是很矛盾嗎?

改編動機,是發現相同台詞在不同性別身上,會產生截然不同效果。結果,又放棄了「無論男女,都可能做出同樣事情」的詮釋。追根究底,這種擔憂,只是對男性版角色未充分琢磨的結果。這無疑是此系列創作最遺憾之處。

總地來說,就結果而言,《燒》原版的搬演意義是大於改編版的。在一定程度對政治不正確的自我焦慮下,觀眾失去了一個富有軟硬層次、深愛至扭曲、亦正亦邪男性角色的誕生。

註解

1、 雖然原著小說出版於1985年,但演出在任何設計與內容上都沒有刻意強調年代,讓人感到這是一個發生在2022年的故事。

2、 看劇的同時,聯想到《控制》(Gone Girl,2014)這部電影。雖然劇情有所類似,但電影聚焦在驚悚劇情片的氛圍琢磨,以及夫妻角力;《燒》緊湊且大量辯論性的台詞,讓人更有對上述內容的思考。

《過去告別式—燒》

演出|董韋伶
時間|2022/08/28 19:30(原版)、2022/08/31 20:30(改編)
地點|窩著fossa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是臺灣女性生命的關鍵字,也是悲劇命運的三元素,更可以說是三位一體的臺灣女性元神:她們有豐沛的「愛」可以給予,她們愛子女、愛丈夫、愛朋友、愛神明、愛芸芸眾生,唯獨不愛自己⋯⋯
12月
07
2023
《罪・愛》編導有強大的企圖心,要以一個相對簡單明確的敘事結構,從(陳怡靜的)單一視角,同時檢視、處理多個繁雜難解的議題——媒體生態、新興宗教、家庭暴力、司法正義、創傷記憶,從個人生命與集體意識交會糾結的亂碼謎團中,釐出一條符合因果邏輯的動作軌跡,為那些深陷迷惘深淵的人們,描繪出一幅不同於新聞報導或媒體傳播所呈現的,能讓我們同理、同情的生命圖像。
12月
04
2023
劇中各角色有冤,有怨,無論是女兒無情誤解了父親,妻子無意外遇造成了悲劇,女學生無心害死了老師,如果這些冤結要解決,就必須被打開,才會有可能痊癒。做為女兒的陳怡靜活在惡夢中,反覆輪迴,直到遇見黃巧雲。⋯⋯德國學者韋伯(Max Weber, 1864-1920)談到宗教團體,其領袖經常有克里斯瑪特質(charisma),這來自基督教傳統,象徵得到上帝的幫助,造就跟一般人不同。
11月
30
2023
《神諭之時》編導在這趟從百年後的未來,回返當下的旅程中,以神秘學符碼,交織穿插在連結歷史現實的物件(寶特瓶與幻燈片)與事件(月光社區反迫遷與WDI獨立運動)的脈絡中,建構一則我們並不陌生的末世寓言——先進科技的發展,無法阻止生存環境的崩壞、人類社會的沈淪(確確實實地沉入地下),而這一切都肇因於反覆發生的災異。
11月
29
2023
俗套,乍聽負面,卻是編劇的絕佳手筆。編劇鄭國偉來自香港,《好日子》也為香港話劇團而寫;但場景轉換後仍有效符合臺灣,並與觀眾達到共鳴——這其實就是俗套的功能。
11月
29
2023
從舞台意象來說,導演將「盈虧」的概念發揮的淋漓盡致,整合了繽紛的燈光與壓低視覺的燈桿、肢體,提煉了潛藏在亂世中的焦慮和紊亂⋯⋯
11月
29
2023
藉由疫情這柄放大鏡,讓原本隱形的邊緣立體而真實的跳了出來。以失業社畜變成愛情事業兩得意的人生勝利組為基準,對比主流價值之外的議題。穩定收入與彈性自由的工作,社交無礙與社交恐懼、異性戀與(偽)同性戀,財富焦慮、情感焦慮、階級焦慮⋯⋯各種焦慮迎面襲來⋯⋯
11月
28
2023
面對「跨性別不是存在,只是創作議題」的戲劇產業,出校園連徵選機會都沒有的表演學研究生涯。不用解釋性別,也不被理解存在的助選員職涯。雖然不用解釋,其實解釋也沒用的社會人生活。
11月
27
2023
「保持清醒,非常重要⋯⋯」,這是在《一個沒有神的地方》開場,表演者用饒舌在提醒著觀眾⋯⋯ 創作者選擇以麥克・艾佛(Mike Alfreds)創立的說故事劇場(storytelling theatre)形式,以及《灰姑娘》、《傑克與魔豆》、十五世紀的《愚人船》情節和形象相互交糅、提喻和移植,來道出東南亞移工群體,包含非法黑工、遠洋漁業工人、外籍家庭看護工等,在勞動現場所遇到的實相。
11月
22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