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件化的日用品與客體化的馬戲身體《一瞬之光・How Long is Now?》
12月
10
2019
一瞬之光(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005次瀏覽

楊禮榕(專案評論人)


反馬戲的馬戲

跨界合作的反馬戲傳統實驗:以瞬間取代戲劇時間、以日常物取代馬戲物件,並以物件為核心創作新的馬戲身體。

《一瞬之光・How Long is Now?》(以下簡稱《一瞬之光》)是由劇場導演Baboo與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的跨界合作,在以「物」為主體的導演理念和以「藝」為主體的馬戲身體間,隱約透露出概念與實作的磨合,以及物件與身體間主體性的拉扯。導演從創作理念就提出近乎反馬戲傳統的概念,以「一分鐘雕塑」的瞬間性取代劇場時間性、以日常雜貨取代馬戲物件,並認定這些物件本身具有主體性。


反高潮:瞬間、永恆與普羅米修斯循環

《一瞬之光》有幾個很清楚的規則,或者可以說是導演對馬戲表演提出的挑戰。首先,以「一分鐘雕塑」作為創作概念,對劇場的時間性提出挑戰。奧地利藝術家歐文‧沃姆(Erwin Wurm)的「一分鐘雕塑」(one minute sculpture),以身體、物件和想像力的相互加持,透過身體的奇觀畫面創造瞬間的永恆,以此挑戰藝術的持續性與永恆性。導演將這樣的概念代入馬戲,以觀念藝術對馬戲表演提出挑戰。

不過,「一分鐘雕塑」在時間層面是對藝術的永恆性提出批判,而馬戲的時間是當下、流動而瞬息萬變的。所以這些日用品物件與馬戲身體的奇觀畫面並沒有形成瞬間的永恆,觀眾的時間也沒有被凝結,反而進入一種緩慢的循環當中。由於各動作的設計著重與該物件的發展,缺少跨物件的橫向累積,再加上導演刻意使用反表演、反娛樂的中性表演方式。筆者逐漸落入均質、緩慢的循環時間中,對新物件倍感期待,盯著均質、中性的動作發展而逐漸失焦神遊,不時錯過理應最精彩的瞬間,而新的循環又已經開始了。在前三十分鐘概念開創的驚艷感褪去後,筆者逐漸落入相同概念無盡重複觀看的普羅米修斯地獄了。


日常物件的主體性

《一瞬之光》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導演理念是以日用品取代馬戲物件,包含食物,如爆米花、橘子、土司、巧克力醬、罐頭等,清潔工具,如掃把、刷子、通便器、水桶等,以及各式各樣的清潔劑等等日用百貨商品。日用品物件以不同於商業的視角被展現和使用:四手聯合拿土司、用土司塔當枕頭、用背部擠橘子汁、用罐頭倒立、用桌腳擠巧克力醬、用腋下打開洋芋片、用水管吃爆米花等等。這些與觀眾的日常經驗大異其趣的「使用」,不僅帶來視覺上的奇觀感,更有破除日常的驚艷感。由於觀看的過程有非常多的時間思考,那麼,這些物件是如何被賦予或定義主體性?

一瞬之光(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日用品與物件的主體性。《一瞬之光》以日用品作為物件,以物件作為馬戲動作的主體。不過,覆蓋身體的是刷子還是綠色物體?支撐表演者倒立的究竟是罐頭還是小型方形體?如果把清潔劑換成瓶裝飲料,對動作會有多少影響?這個日用品物件究竟是一瓶清潔劑,還是一個圓柱體?當觀眾身處劇場而不是街頭或商場的時候,這些物件緊密連結的是不只是空間或日常感,而是強烈的使用經驗與既有想像。若動作發展侷限在物件的外型、外觀或材質上,而無法連結到物件的功能、特性或使用經驗,就難以破除日常的既有想像,物件也沒有不可取代性。


馬戲身體的深化

《一瞬之光》的導演認為「物件和身體都具有主體性」,以「物」作為展演的主體。不只將日常的、商業的日用品物件視為主體,更將具有主體性與自我意識的馬戲身體視為「物件」,以馬戲身體去配合日用百貨物品的外型、材質與用途,意圖創造新的馬戲身體與動作,馬戲身體相對成為了物件的客體。

有趣的是,馬戲身體的客體化同時具有技藝的剝奪與深化兩種面向。在十多種物件為主體的馬戲片段中,展現了多面向的物件與馬戲身體的關係。除了建立在物件外觀、形狀、材質之上的動作,如丟橘子、罐頭倒立、水管吃爆米花等。也有連結物件功能或特性的動作,如通便器機器人、等待爆米花等。更有先打破物件的既有印象後,再創造出結合物件的功能性的馬戲動作,例如衣架,表演者先以近乎軟骨功鑽入衣架,讓衣架固定在腰部。在健美姿勢和機械音效中,依序在身上等距離地套滿衣架。最後由一根竹竿穿過所有衣架,表演者直挺挺的被衣架「吊掛」起來。當最重要的畫面成功結合物件本身的功能與馬戲身體的技藝的時候,是非常精彩的「日常馬戲」。

導演意圖挑戰藝術的時間性,將馬戲的物件日常化,並將馬戲身體客體化。筆者認為,當馬戲身體在去技藝、反高潮與客體化的框架下,所顯露出的馬戲身體的主體性,更是值得再三玩味。《一瞬之光》是物件化的日用品與客體化的馬戲身體之間的主體性爭奪戰。

《一瞬之光・How Long is Now?》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19/11/23 11:0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原本以為「正義」的問題都給楊牧、汪宏倫說完了。最近赫然發現,「轉型正義」的問題或許不在「正義」,而是「轉型」。誠如汪宏倫所指出的,「轉型」的原意是一個有具體歷史脈絡、階段性任務的「過渡時期」,而當前的問題正是用「正義」的超級政治正確和「人權」的普世性,掩蓋了對於現在究竟處於哪一個歷史階段的辨認。我們正經歷的「轉型」究竟是什麼?
4月
18
2024
同時,我愈來愈感覺評論場域瀰漫一種如同政治場域的「正確」氣氛。如果藝術是社會的批評形式,不正應該超越而非服從社會正當性的管束?我有時感覺藝術家與評論家缺少「不合時宜」的勇氣,傾向呼應主流政治的方向。
4月
18
2024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感動,「我」沉浸其中,在修辭上會不會不及「觀眾」那麼有感染力?而且「觀眾」好像比「我」更中性一點,比「我」更有「客觀」的感覺。
4月
11
2024
對我來說,「文化」其實更具體地指涉了一段現代性歷史生產過程中的歸類,而懂得如何歸類、如何安置的知識,也就是評論分析的能力,同時更是權力的新想像。
4月
11
2024
首先,出於個人感覺的主觀陳述,憑什麼可作為一種公共評論的原則或尺度呢?我深知一部戲的生產過程,勞師動眾,耗時費工,僅因為一名觀眾在相遇當下瞬息之間的感覺,便決定了它的評價,這會不會有一點兒獨斷的暴力呢?因此我以為,評論者對「我覺得」做出更細緻的描述及深入剖析,有其必要。
4月
11
2024
假如是來自京劇的動作術語,比如「朝天蹬」,至少還能從字面上揣摹動作的形象與能量:「腳往上方」,而且是高高的、狠狠用力的,用腳跟「蹬」的樣子。但若是源自法文的芭蕾術語,往往還有翻譯和文化的隔閡。
4月
03
2024
我們或許早已對「劇場是觀看的地方」(源自「theatrum」)、「object」作為物件與客體等分析習以為常,信手捻來皆是歐洲語系各種字詞借用、轉品與變形;但語言文字部並不是全然真空的符號,讓人乾乾淨淨地移植異鄉。每個字詞,都有它獨特的聲音、質地、情感與記憶。是這些細節成就了書寫的骨肉,不至有魂無體。
4月
03
2024
嚴格來說,《黑》並未超出既定的歷史再現,也因此沒有太多劇場性介入。儘管使用新的技術,但在劇場手法上並無更多突破,影像至多是忠於現實。就算沒有大銀幕的說書人,只剩語音也不會影響敘事,更何況每位觀眾的「體驗」還會受到其他人動線的干擾,整場下來似乎讓人聯想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導覽。但這並非技術本身的問題,更不是對題材沒興趣
3月
21
2024
英巴爾藉由將表演者的身體與紙張物質化,使彼此之間的物理特性形成張力,以此探索何謂脆弱。然而,當表演前段,英巴爾在高空上將紙張逐次撕掉的印象還烙印在觀者心裡時,最後的戳破紙張已能預料。同時亦再次反思,紙的脆弱只能撕破或戳破,或者這其實是最刻板的印象。
2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