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屏幕與水平的舞台形成夾角,像在劇場裡打了一個巨大的摺,闢築了凹陷的特異時空。若以摺痕作為起始,其向上延伸面為扁平黑色影子的成像平面,即影子活動與變換之處;若朝前方延展,此面則為舞台,身著黑衣的舞者雙腳踩踏其上,緩緩而細碎地舞蹈著。於是,人與黑影同時被摺入這巨幅的凹摺中,沈靜的人與躁動的影子之間無聲地密語,《地平面以下》原版在如此空間佈置下,於焉開展。
經驗世界中的影子依附實體而生,影子的運動與變換,均來自實體賦予動能,它是被動的、無自身主導能力的,因其僅是由實體所映射而生的黑色輪廓。然而在《地平面以下》之中,影子與實體——人,兩者之間產生了極大的翻轉。舞台上的舞者與影子不再是純粹、單向的映射關係,舞者緩慢地舞動,屏幕上的影子變得巨大,影子不僅放大了舞者體積,同時亦放大了指尖輕觸、手勢的開闔與揮動等諸多森細動作;在舞者踉蹌伏地之際,影子亦同時失足,卻潰散、裂分為無數匍匐的「我」;當舞台上僅一位舞者時,屏幕卻出現另一位舞者的影子與之共舞,然而又隨即消散。
在此,舞者成為了現實世界中人的表象,而影子不再是反映表象,影子之所以無限裂分、碎化,甚至與不存在實體對應的影子相互擁抱,即代表著其所呈顯的是一個意識空間,迥異於表象活動的內在空間,影子的變換形同人的意識流動、深層記憶,甚至心之所繫。舞者與影子在此發生了主客翻轉,影子不再是主體的附屬,相反地,影子成為了內在自我主體,舞者則成為受制於現實世界而表現謹慎、滯慢的外在客體。影子躁動不安,舞者卻沉靜緩慢,在兩相矛盾對照之下,呈顯了外在的節制,以及遭受節制的內在之中,那被壓抑卻仍浮動的巨大孤寂與痛楚。透過影子純然的黑色輪廓展現,細節褪去,得以看清人體的形狀、指尖的弧度,與步伐的速度,在細微的顫動之間,刻畫著纖纖毫毫的情緒、情感波動。而在影子的來去與變換中,則注入了時間,一個過去、已然消逝、無從抵達,僅存在於意識中的記憶之流,在此與舞者存在的現前時間斷裂開來。
在這個凹摺時空裡,除了置入影子與舞者間的虛實互照之外,並以銳利的槍響與聲光,粗劣地劃破這個內在意識空間,緊接著,戰爭相關的影像連播穿插其間,舞者抱著小狗玩偶孤獨地把玩【1】。在此刻,原來內在出發之「我」,摺入了議題之境,前段所形構的內外在平行而矛盾的個體,在此出現了直接的對應,其所訴說的並非泛指眾生群相,而是直指戰亂中流離失所的靈魂,其已在現實中死亡與缺席,然而卻化為影子於凹摺中重新在場,再次現身於倖存者的意識之中。而貫穿整體的悠揚聲樂如聖歌一般,將這些傷害再次娓娓道來,苦痛一一攤展,平滑高亢的聲線將粗糙的痛楚輕輕撫平。《地平面以下》如同在廣闊無際的世界裡,仔細而慎重地摺起一角,這個凹摺被放大於劇場之中,形成虛實交錯的特異時空,以趨近悼念的方式細細訴說著。
註釋
1、在演後座談中,黃翊展示了一張戰地攝影,照片裡一位小男孩抱著小狗玩偶獨自坐在瓦礫堆中,因此在舞作裡製作了擁有同樣形體的小狗玩偶加入舞蹈之中。
《地平面以下》
演出|黃翊工作室+、日本 黑川良一
時間|2018/10/21 14:30
地點|臺北城市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