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新還舊的想像與敘事《進口人類新城》
10月
29
2021
進口人類新城(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514次瀏覽
洪子婷(社團法人多元藝術創作暨教育發展協會執行秘書)

衛武營「高雄雄厲害」系列節目之一《進口人類新城》(以下簡稱《新城》),在主要經營線上劇場平台的雲劇場台灣發表,以線上賞屋的模式,觸及「賞屋」所指涉的成家、居住等想像,進一步「讓您思考會怎麼建立屬於您的家」。

輸入代碼後,觀眾進入的是類似直播間的介面,銷售經理在聊天室中提醒可以先閱讀行前須知、節目冊,以確保能夠順利參與。演出開始的倒數結束,首先播出隆重而浮誇的房地產廣告,隨即進入線上賞屋的環節。新住民姐妹們穿著正式套裝,面帶微笑,在力求真實的樣品屋中以各自的母語介紹陽台、客廳、廚房、浴室及臥室等空間環境。字幕顯示著熟悉的廣告說辭,包含客觀的環境便利、景色優美、設備良好、建材特殊、設計巧思、空間寬敞或利用得宜,以及訴求親切的個人感受:我也很喜歡。介紹的話音已落,字幕卻還在跑:對不起,我們也聽不懂,剛剛的字幕都是猜的。

進入第二節,畫面上出現QR code及三組只能單選的房號,觀眾在掃描QR code並輸入房號後,便轉移到附有聲音檔的畫面。本環節共留有二十五分鐘讓觀眾聆聽音檔,筆者所體驗的檔案有兩個故事,共十六分鐘,都以華語敘述。其一是和台灣先生在原鄉相識、結婚,隨後來台生活已二十年的姐妹;第二位姐妹則是來台灣工作以尋求一個「家」,面對極差的狀況仍然懷有夢想,雖然一度返家讀書,在理解先生帶給自己的安全感也是一種家的想像後,便決定回到台灣和先生攜手打拼。現在已擁有自己的住處,還有一處聽著雨聲,就能將台灣與家鄉連結的小陽台。

第三部份則是影片播放,在演出整體中時間最長,所佔比重最重。筆者觀看的場次,是來自印尼的林蒂娣,以及來自柬埔寨的徐閤芸兩位姐妹的訪談記錄。兩位姐妹分別在自己家中,以華語侃侃而談來台生活的心情點滴。鏡頭記錄著林蒂娣穿梭在家的屋頂和附近的田野間、和女兒練習傳統舞蹈的模樣;以及徐閤芸以演出團隊之工作人員為模特,分享其家鄉的服裝、配件以及舞蹈等文化傳統。演出便在這樣的畫面,以及描述落地生根之感慨的字幕結語中落幕。

演出的三個段落界線明確,形式不同、效果亦不同。第一段線上賞屋,藉由台灣觀眾相對熟悉的賞屋流程與相對不熟悉的語言,以及「我講話好像太用力了」等自嘲與幽默,還有最後字幕以「我們也聽不懂」製造的衝突感,讓賞屋情境與順著這個情境而生的理解發生停頓,形成思考和感受上的斷裂。觀眾於是有機會能夠意識到美侖美奐的樣品屋所指涉的,或許是某種特定而狹隘的家的想像,並產生動搖:只要擁有這樣的房屋就等於擁有了家嗎?家應該是什麼樣子?或者,什麼樣的條件組合起來,才會讓人感覺是家?

在第二段的音檔中,姐妹們各自說出自己組成現在的「家」的過程。由於訊息來源僅有語音,觀眾必須專注拼湊其中的線索,並設法以自身經驗中的氣味、畫面、觸感,甚至是情感記憶,組成另一種人生的樣貌。其中「這裡的房子都好高,抬頭可能還看不到屋頂/我不用這樣的房子,我只要小小的、剛剛好的/想要一個陽台,我自己小小的公園」以及「(老公)叫我回去海那邊的家/後來我知道,安全感也是家,我又回來了」等心聲,似乎也正回應了第一段演出所形成的疑問,讓人體悟到「家」不僅僅是具備某些特定條件的實體房屋,而會因每個人的生命經驗有所差異,進而產生不同的需求與想像。

前半部的演出中,儘管觀眾未與演出的新住民姐妹有實際互動,然而藉由第二部份新住民姐妹所發動,同時要求著觀眾個人生命經驗的參與才得以組成的想像活動,仍然形成了二者之間親密與獨特的連結。這個過程中,由於個人經驗的獨一無二,不僅是每位新住民姐妹的模樣變得個別而立體,作為共同組成這份體驗的每位觀眾,也在這樣有機的演出體驗中獲得某種不可或缺的身份。演出前半部,巧妙地藉由觀眾必須主動參與的情境,營造出某種在演出與觀眾之間共同的時間感與空間感,並建立起一種的確有別於同樣以網路為平台的影視節目、遊戲實況和直播等活動的觀演關係。

演出的第三部份,就比例而言或可以稱作後半部份,雖然能理解是在前半部動搖、重組了對家的想像以後,透過姐妹們實際的生活環境,做為「新住民姐妹們的家」之展示和補充。然而,同樣是影像的播放,第一段落是藉著與概念有所衝突的安排,讓人產生思考,並意識到對方具有某種自己無法完全掌握的生命厚度;第三段落即使看似也是以鏡頭前的新住民姐妹為主體,但是其表現經過剪輯與選擇,實際上是被動地為了整體敘事而服務。觀看影像的觀眾由於不再需要運用想像力、調動個人經驗來參與,也僅僅是被動的資訊接收者。換句話說,前半部中意義與感受是在體驗的過程中生成,而生成的過程正是對於預先存在的標準答案與既定印象的質疑與否定。第三段落的影像組織完整,敘事清澈流暢,觀眾不感到不對勁、不需要思考,彷彿一個漂亮而正確的解答。但是,面對新住民姐妹的生命經驗,以及生成自不同生命經驗的家的想像,我們需要的是另一個漂亮而正確的解答嗎?

以演出前半部所獲得的體驗來看,重點或許不在於誰來擔任主導或敘事者,或者什麼才是正確的路徑與答案;而在於是否在敘事或表達中留下思考的契機,讓不同的想像有可能發生。播放/觀看影像的形式亦非不當或較為遜色,然而影像敘事中演出者、敘事者、觀看者之間的關係與權力運作,以及操作剪輯、鏡頭語言等方法所組織而成的效果,可能都需要在整體演出的考量中加以安排與使用。在目前的結構之下,演出前後半部所形成的方向其實各自不同,造成各自組成的表達與力量相互抵消,更使二者可能分別達成的效果減弱不少,讓人格外感到可惜。

《新城》的關懷深刻,並企圖讓新住民姐妹成為演出主體,說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故事。在演出前半部,透過不同的生命經歷,以及在不同的經歷中形成的家之想像,的確讓人能夠進一步理解到每個想像所連結的,都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筆者認為,這份可貴的體驗,也正提醒著人們需要避免再次落入另一種化約、單向的觀看與想像之中。

《進口人類新城》

演出|老男孩劇團
時間|2021/10/08 20:00
地點|雲劇場台灣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新城》架構一個真正虛構又無比真誠的展銷情境,將舞台讓位給所欲凸顯的對象本身,並且揭露其所謂「真正的故事」,形塑出比假還假、比真還真的敘事場域。透過不同媒介適時地切換、整合,創造仍然保有故事純粹、動人力量的線上展演,同時,並未捨棄幽默感、娛樂性的發揮空間,甚至藉此支撐起思考的起點。透過本劇,確實覓得一個重新認識高雄的視角,與其說新城是為新移民而建,不如說:新城,正由她們而生、由她們而「新」。(楊智翔)
10月
19
2021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