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如開場時,眾人緩行,至台之中圍圈,在林麗珍帶領下反覆誦唸《心經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實境」亦虛,虛或成實。1995年普渡儀式入《醮》、2000年以大地為題的《花神祭》,及至2009年以鷹族神話、以天作《觀》,橫跨逾十年,成為林麗珍與無垢沉思「天地人」的三部曲。〈觸身〉一題,來自《觀》中一段,幾道白色的布幔橫鋪在舞台上像長河,包括鷹族之子、神鳥等角色們緩行在各自的道途,錯身、回望;以此進入下段〈有情〉中,鷹族青年(鄭傑文)與白鳥(吳明璟)的欲愛之章,自舞台水平兩端靜走相對。
林麗珍說《觸身‧實境》,「不是表演,而是真實的狀態。」《觀》中演前繁複的妝梳、塗身、著服,像另一齣戲,像另一場儀式。曾在劇場記錄《十年一觀》(2010)書中,令觀者們可一窺從無垢基本訓練以至舞台視覺,尤其是面對舞者身體、與物我之間的每一個細節的斟酌,遂成了這晚接近真實時間一百五十分鐘的作品。從林麗珍引領眾人緩行入場誦唸《心經》始,到即將開始〈有情〉一段終;主要舞者鄭傑文與吳明璟在由舞台中軸線對稱,其後分別掛有大塊帷幔,前有懸掛架上的偌多服飾,台前各自置著妝梳的折椅,桌上有顏彩、畫筆,將延長指尖的景泰藍指套等物件的角落裡,一筆,一抹,進入角色。
一面鏡子置於舞台中線的深處,在鼓前,隱現著觀眾的臉,無垢舞者敬謹地將鏡移至明璟座椅身前,她一甩髮,以髻盤起,而後編髮、上妝;另一側,傑文在協助下接起一束一束短辮。而後兩人分立台之中,由其他舞者為二人慢緩地塗身。裎裸的肉身,在上妝之際,幻化成儀式性的身體,鷹族之子的銅釉斑跡,臉額上一次次畫深如鯨紋般的金色朱紅色線條;而白色的粉彩層層覆蓋女舞者身上終成白鳥。妝梳的過程,同無垢身體訓練中的「緩行」同樣緩長,致物顯露其為物,令人顯露其身,卻又在儀式之中,彷彿由臉、由頸,由肩背到足踝漸次進入了另一個角色,另種狀態,明璟垂目,竟彷若內觀。
林麗珍收藏、在劇場中使用古老的物件,《觀》中的指套、侗族百褶、傑文頂上高懸的雉翎、拾來的稻穗棕櫚,是林麗珍所謂「一切從簡,夠了,就不再多取」的簡約誠敬的生命自然觀,也是物我之間緩長的關係。「緩行靜走」,由脊椎而動的「靜、定、鬆、沉、緩」動作要求,在無垢的作品中如此具深意,每一趾尖、趾節,與地板的身觸,都像在時間之中的重逢,實際上,卻也是在肉身的極限和自然之間的循環去返(演後座談中,林麗珍說,捨不得讓舞者們如此地辛苦),以此抵達身體的儀式性。我們可以在《觸身‧實境》中,看到這連結著無垢劇場與其實境的身體性,每一個移動、一摺一摺的裙飾、額上的飾物,如何融入身之姿;也可以看見無垢的劇場美學,物之自然,林麗珍所講求的空間的中軸對稱、和諧,萬物有序。
如果《醮》、《花神祭》、《觀》是編舞家藉由儀式性的劇場,一次次追問天地神人、沉思肉身自然;《觸身‧實境》則透過呈現「後台」妝梳、著衣的真實情狀,分享予無垢的觀眾,徘徊在舞者入戲的神祕的時刻,像是以劇場一如儀式之所,疑問儀式的劇場,進而疑問著劇場與生命真實的生滅以至不生不滅,無無明、亦無無明盡……;換言之,我們在靜《觀》之中所感、所悟的究竟為何?它與劇場、與真實的關係為何?《觸身‧實境》擇劇場(而非文字或影像紀錄片)呈現劇場如何,除了帶出舞台上每一人和物生命由來的慢緩與縱深,回應延續的自然觀外,也回應了如儀式一般的劇場觀。
尾聲,鄭傑文和吳明璟,緩行繞過了台後懸垂的長幕,就成了鷹族之子與白鳥,分立於鋪展在舞台之中的白幔兩側,燈色照下,彷彿微光的長河;一步,一步,肉身屏息而起伏,一步,一步,涎沫自白鳥唇齒間緩緩地垂落,是另一場儀式,在緩行之中,靜默走來。
《觸身‧實境》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4/08/08 19: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