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總結的血債卻還是那麼蒼白《5月35日》
6月
13
2023
5月35日(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925次瀏覽

文 簡韋樵(專案評論人)

只要天安門不幸事件的意義一天不沉澱和結晶出來,善良地、單純地、熱烈地渴望中國的廉政、民主和自由的人們,將一天不能不淪入虛無、犬儒、甚至絕望的暗夜;官倒更為猖獗,官僚主義,像文革一樣,不但沒有被打倒,反而更為鞏固!
——陳映真〈等待總結的血債〉,1989年7月【1】

1989年,六月四日深夜,戒嚴部隊在廣場上開始採取「粉碎暴亂」行動,以軍事手段鎮壓正在抗爭的異議者。即便過去三十餘年,歷經三屆領導者,這段歷史仍然被掩埋,並剝奪人民的公開談論的權利,無法哀悼「某些人」的失去。由於國家將現代化發展、維護社會穩定置於首位,當局採取絕對的箝制和控制,尤其在網路上的審查制度,六四、天安門事件、八九民運等約三千多種相關敏感詞彙【2】被消失於互聯網防火牆裡,如同劇名「5月35日」使用虛構的日期,亦是來自網民對政府不願重新面對過去的嘲諷,以及有意地挑戰被莫名設下的「紅線」。

然而,此劇在劇作家莊梅岩的筆下,並無針對六四事件的起末進行紀念碑式的再現,更無當事者創傷經驗的復現與深描,相對地,其將敘事主體聚焦於受難者家屬,如劇中的「天安門母親」小林(梁德翔飾),怎麼透過三十年來沒被撫平的傷慟,去記住獨子哲哲從求學過程到參與運動的模樣,甚至堅守當時學生們的立場和訴求活著,展現出對當權者強行操縱集體記憶的抵抗姿態。

被沒收的哀悼

《5月35日》在2019年首演,從香港、日本演到台灣,是劇團六四舞台製作的最後一齣在香港公演之劇目。歷經香港反送中運動、香港警方向支聯會發出反對悼念六四晚會、六四舞台在香港《國安法》生效後決定自行解散。至此,當執政者選擇刻意地遺忘,導致任何悼念逝者之聲、在公共領域展開特定敘事的機會皆可能被泯滅,遑論複雜化地認識歷史,進行任何修復式正義(restorative justice)的機會。

正因為暴力和創傷已經發生,無從完全贖回、也無從完全被「代表」或「再現」,後之來者只能以哀矜的姿態,不斷銘記紀念那創傷,而非佔有那創傷。【3】

在劇中,身為死者母親小林被迫噤聲三十年,躲在暗處,壓抑著衝動和焦慮,並忍痛想像自己兒子慘死的模樣,連屍體都未見著,還要看著官方這些年是怎麼污名化參與運動者,亦是國家剝奪他哀悼的權利。因此,小林只能趁著交易兒子遺物時,多花十五分鐘向不認識的他者描述哲哲,從不斷講述故事中回憶過去,證明、描繪他的存在,或許還能尋覓其他理念認同者的肯定和承認,從相互理解中獲得歸屬感。可惜,來到家裡的外來者,要不是沒聽過,就是不敢說,乃至相信官方平息的是「反革命暴亂」【4】。直到這一刻,小林在被預告將死之際,其決定化悲憤為行動,欲至歷史現場,不惜觸犯禁忌也要哀悼自己的兒子。


5月35日(曉劇場提供/攝影林政億)


特定歷史的變形

《5月35日》台灣版本在導演鍾伯淵的處理下,並沒有如實呈現劇中的「北京」家庭,而是刻意的「台灣化」,如天安門父親的阿大(廖治強飾)總帶著所謂「原民腔」,小林則時不時在對話中夾雜台語,令我在觀賞中我感到許多困惑。首先是台灣化問題,之前的粵語和日語版本是為了讓當地觀眾熟悉,幫助他們進入劇情,並無其他的象徵和意圖。然而台灣的語境下,就算是帶有台灣腔的華語或正常說話,也不至於聽起來感到彆扭,但在「六四」的指涉如此強烈下,添加其他台灣語種不僅不會有導演所說的:「這真的在講一個台灣的故事」【5】之效,進而沖淡特定歷史敘事的情感,含混模稜的時空背景,尤其社會運動脈絡和創傷經驗不可混為一談,任何多餘的意識形態、三一八學運的符號、最後響起《島嶼天光》的旋律等不相關的元素進行拼貼,這已經不是「移植」,而是歷史認知上的錯亂,更不應該偷換或借用概念。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6】

原本沉澱了三十年的母親決定不再姑息,卻因小林罹患腦癌導致失能、失智,從憤懣不平,想跟國家力爭到底的母親,變成忘記一切,失去生機的病患,亦是摧毀這麼多年來累積的渴望和勇氣。最終是阿大冒著觸法的危險,展開奮力一搏,或許是想完成妻子的遺願也好,還是彌補自己從前懦弱、喑啞的表現,都讓觀眾見得他身為一位丈夫和父親的動人轉變。

當舞台上獨留下小林一人闡述著他心中真正屬於人民的「廣場」,他終究記住了自己兒子曾經爭取過、對抗過。或許,在最後的想像當中,這個的國家才有自己的容身之處,才有哲哲實踐理想的可能。假使連這群「熱愛祖國」,渴望改革的青年都不被國家接納,那其他人該用什麼方式去愛這個國家?

逝者已矣,生者難堪,儘管小林悻悻地講出:「專制政權沒資格平反我的哲哲」,是來自人民的絕望和放棄之聲,也有來自陳映真先生生前所期許的:「對天安門事件做出科學的總結吧!」至少,我們都不應該禁錮或閹割這段幽暗的記憶、抹殺逝者的面孔和抗爭訴求,最重要的是直面歷史、社會與創傷,建構對話關係。

因為述說和聆聽、書寫和觀看,我們更能連結過去與現在,彌補敘事的匱乏,正義才有得以伸張的契機。

註釋

1、 陳映真:〈等待總結的血債〉,《人間》四十五期(1989年7月),頁72。

2、 根據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公民實驗室(Citizen Lab)的列表中,至2019年六月四日為止,共有3,440條關於「六四」敏感字遭到中國互聯網的屏蔽。

3、 王德威:《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事》(台北:麥田,2011年),頁6。

4、 中國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於制止動亂和平息反革命暴亂的決議〉,《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第11號(1989年7月18號),頁451。

5、 葉家均:〈《5月35日》:香港「六四記憶」能移植台灣嗎?〉,《德國之聲》(2023年六月三日)。

6、 魯迅:〈記念劉和珍君〉,《華蓋集續編》(上海:魯迅全集,1926年),頁84。

《5月35日》

演出|曉劇場
時間|2023/06/04 19:30
地點|萬座曉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音樂劇的劇本採取首尾呼應的寫作方式,首幕和最後一幕的場景、事件、角色都是一樣的,但每個角色的心態和情緒都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中間幾幕則是在闡述過去的事,對被留下來的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以及想在社區歌舞比賽獲獎的一群客家媽媽們,在設計客家歌舞的過程中遇到了什麼困境。整齣戲以礦工生活以及客家文化傳承為主軸,「彩虹」是貫串全劇一個相當重要的元素。
5月
02
2024
在台灣,白色常與喪葬連結;而在日本,則會與婚喜時的「白無垢」相銜,以顏色翻玩幽冥與神聖的意涵,也是編劇的巧思,配以劇中穿插的台、日童謠與歌曲,形成異色童話的氛圍。特別當,洪珮瑜具有穿透力的歌聲,在劇場中,清唱〈泥娃娃〉、〈明室〉時,聲色與空靜在空間中迴盪時,衍生出一種既鬼魅又莊嚴的療癒性。
5月
02
2024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4月
30
2024
里米尼紀錄劇團的創作,一向以挑戰劇場設定成規,拓展劇場邊界,純熟運用科技著稱,《這不是個大使館》不僅展現劇團既有特色,更是一個讓人驚奇的精緻手工之作:精巧的紙版模型,簡單的機械裝置,古趣物件(舊式投影機),充滿質樸感的影像,表演者與舞台技術人員,自在地在台上穿梭流動,將演出技術執行貼切地融入戲劇動作的推展,整場演出維持流暢的節奏,而無滯礙,不僅體現劇場的集體創作精神,也隱隱然呼應作品的主題性。
4月
30
2024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