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言說就彷彿那一顆顆鵝卵石,鋪墊在記憶的血海,出生在太平洋彼端的臺裔美籍女性藝術家,李怡欣(Cynthia Ling Lee),三十歲才獲知自己擁有臺灣島上的平埔族原住民血統。至此,她藉蒐集史料以重新追尋身份和認同,單人舞作《血漫》,彷彿是在她自己身上劃出一道道破口,試圖讓那些銘刻在基因裡的記憶顯現。
這是在美國首演的作品,表演一開始,觀眾被邀請進入舞台,左上舞台有座布置簡單的祭壇,在那裏我們被邀請寫一封信給自己的祖先;而李怡欣就坐在右下舞台的桌前,觀眾依序坐到她的面前,現場就像在排隊解籤詩算命。也許對於美國的觀眾而言,如此的舞台布置和互動形式都帶有濃厚的東方情調,卻同時是強加在李身上的東方印記;作為一名臺灣觀眾,舞台空間所營造的,仍是來自外國人的想像。由此,舞台空間被層層轉譯到更遙遠的東方,是個於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第三空間(霍米.巴巴語),這裡飄散著對想像的戲擬,一點點幽默,一點點疏離。「我屬雞。」身穿寶藍色披肩的李怡欣,操著些微生澀的美國口音華語,開始朗讀瓦歷斯‧諾幹(Walis Nokan)所撰的〈原住民生肖圖〉當中,關於雞的詩文。
第三空間的祭儀開始的時候,李怡欣玩弄著筆墨和華語文字,「老外」腔調的華語和美國腔調的英文在她的身上交相輝映,消失的歷史記憶是李怡欣的鄉愁,她不斷探問著自己的姓氏究竟從何而來?在漢人移墾式的殖民之下,她的血液裡交混著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基因,其實,她的肉體本該是第三空間的縮影,卻因為出生地與早已「漢化」的親族關係,平埔族後裔的身份和文化未曾進入她的生活。「祖先」這個集合名詞早就在已逝的時間當中,扁平成同一個神祇,那平埔族祖靈到哪裡去了呢?此時被遺忘的血緣又類似於空間中的氣壓,在她身上持續施加;「熟番」,這個三十歲復得了一個無意義身份,把她壓得氣喘吁吁,舉步維艱,紅色的筆墨、稻穀和灰燼不足以表述鄉愁,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她轉身向外,面向著觀眾的凝視,她看著眼前這群臺灣人,看著這塊故土,這些不斷湧現的疑惑,讓我們開始感覺到那隱隱作痛的事實:自己沒有歷史只有祖先。
當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存在同一個軀體,又被迫使不發一語,李怡欣問:「何時生存需要消失呢?」她從祭儀開始,面孔和身軀沾染血紅色墨水以後,又無視於祭儀,她依著殖民者的文字來尋找祖先的面孔,她要利用言說和書寫讓體內的兩個身份開始意識到,彼此緊緊挨著存在,根本不可分離。踩著自己鋪設的鵝卵石,雙臂張開以維持平衡,一步一步顛簸著,這趟返家的路原來是如此,這麼樣的虛構卻又真實,在極度的安全之下,又是極度的不穩定。於是她躺了下來,沒有耐心,沒有急躁,既不贊同,也不拒絕,是一動也不動的運動,觀眾再度上台,把鵝卵石鋪設在她的身上。乳房、胸廓和腹腔的脈動,彷彿是臺灣島上仍舊活躍的地殼運動,起起伏伏的循環。
影像中的太平洋彼岸,拂過一陣風,她喃喃唱著變調的高山青,澗水藍,帶著鎮靜確然,我們又再度被趕回那個想像的空間,在那裏,「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李怡欣的祭儀終究是一場空白,最後依然只能表達那無法被表達的,表達它的無法表達。尾聲我們來到了劇場之外焚燒開場時書寫給祖先的那封信,她口中的「親愛的祖先」只不過是想像,我甚至能聽見字面的空洞,祈求的禱詞無主,想念奔投四方,目前,還得不到回應
《血漫》
演出|李怡欣 Cynthia Ling Lee
時間|2017/10/27 19:30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 曼菲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