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之光,夜色之深《不在場》
5月
04
2017
不在場(稻草人現代舞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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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瑋瑩(特約評論人)

和煦溫暖的假日黃昏,日常街景一樣繁忙卻單調。台南老爺行旅的透明旋轉門將我的肉體連同感官、意識、潛意識一起轉入七樓722、723、725客房中。

房門與牆壁俐落的白,乾淨極簡卻蒼白的很。在那一片雪花白的牆壁之後,隱藏著巨大秘密。房門開啟後,肉身進入私密之所。這處供肉身在世間旅行、漫遊的客房,雖然只有幾坪,卻充斥著不斷溢出的各種奇境夢幻、叨叨絮絮的囈語,猶如潘朵拉盒子開啟後,潛意識裡的「他者」不絕地飛躍而出。那些被理智、道德壓抑的情緒、行為,在安全隱蔽的空間中,扭曲變形且誇張地舞動著。房間經過特殊布置,擾動肉身感官系統。觸覺、視覺、聽覺在狹小的空間中更為敏銳。舞者在伸手可及之處行動、起舞。一切現象如此真實具體,卻又如此神秘陌生。感官經驗出席是為了與長期缺席的潛意識「他者」約會。「他者」,其實就是「自我」的一部分。潛意識在意識心下崗時奪門而出,透過舞作開啟魔鏡般的異域。

我的首站723房間,觀者緊鄰大床坐下,床上睡著旅人,在幽暗的光線下開啟她的夢境。被單、牆壁投影五光十色的絢爛色彩,隱約浮出飛龍圖像。旅人似乎被夢擾醒,在半夢半醒間,時而驚醒、時而睡下。床的前後牆壁出現巨大眼睛,觀眾的身影投射在牆上眼睛瞳孔中。幽暗的房間,我正在看,但也被看。不知道被誰、從哪裡看的恐懼,猶如被夢驚擾的旅人。她顫動的雙手與身體,觸摸著在場的觀眾,求救的身體訊息,讓人不得不信以為一切景象是如此之真實。直到夢中場景化為點點陰影,消散退去,旅人再度安靜睡去。倘若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視覺幻影,包覆在我四周的影像怎會如此奇幻又令人緊張。或許,我曾是那個旅人,在生命之旅中的無數個黑夜,獨自經歷著數不清的驚嚇與恐慌。

我的次站是725房間。房間一片白,大張薄薄白紙鋪疊地板,踩上去發出嘶嘶聲響。牆邊擺了幾本封面、封底盡是白色的書,空白的封面下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字句。這些被關在白色盒中的字句彷彿在等待,等待書本被打開的瞬間,迫不急待爭奪飛躍而出,遊戲人間。幸運的是,這些書並未被打開;不幸的是,字句通過另一種方式進行擄人的綁架。

身穿黑色西裝的旅人,趴在桌上書寫。盡情、忘我、不間斷的書寫。她的身體被動地只能跟著她的手部書寫動作移動,猶如一隻趴在桌上的大蜥蜴。寫著寫著,從桌子寫到地板,甚至,整個人隱沒於地上白紙下。旅人的書寫沒有間斷、沒有猶豫、似乎也沒有反思,只是無法停筆的將受困身體、心裡、腦裡的一切化為文字。在密室裡書寫,沒有要與誰溝通。突然,那些文字意念聚合成一個「他」。「他」追趕擄獲旅人,扒下旅人的衣服穿戴在自己身上。旅人創造文字,反被文字吞噬。文字戰勝了創造「他」的人,而人卻只能靠文字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人把力量渡讓給文字,文字反過來毀滅了人。在慘白狹小的房間中,在自我封閉的心靈世界,人無處可逃。

我的末站是722房間。踏入房間即迷失在密如雨般的絲絲白色纖維垂掛裝置中。纖維垂掛如此之密,乃至近在咫尺的觀者都無法看見彼此,猶如進入迷霧森林。撥開纖維舉步維艱的前進,卻充滿捉迷藏嬉戲之快感。幾步的距離,在纖維的晃蕩撥弄中,猶如玩一場不知終點為何處的尋寶遊戲,又像深入某地的探險之旅。在一片白色晃蕩中,幾處手掌大的洞露出微黃光線。倚著洞口偷窺,牆壁的另一邊是一位黑衣神祕人,他不斷地想要控制那隻不聽使喚的手。那手卻不想被控制、不想要安靜,而想自由無顧忌的舞動。這好似一場催眠之旅,在層層剝開表面糖衣後,才得以撇見內心深處的痛苦。不斷衝撞、想要逃逸的慾望被層層封鎖在極深的私密角落。

結束房間內的表演,觀眾倚靠房間大窗,從7樓往中庭草地低望去,兩位穿著太空裝的舞者在建築物圍繞起的寬大草坪起舞,一抹殘留的淡紅雲彩劃過寶藍色的夜空,一旁鑲著皎潔的新月。剛才在狹小房間的緊張感,頓時被眼前寬廣安靜的景緻抹除。世界之廣大對照內心之深邃,宛如兩個不同世界。哪個才是真的?波濤洶湧、張牙舞爪的非理性衝動,戒備森嚴地被關在一個個狹小空間中,以便我們能生活在表象太平的日常規範中,名之為「正常」。尼采說「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不在場》引導我透過肉身感官的視、聽、觸覺,鮮明的體會到私人內心深處的幽暗深邃與綺麗魔幻。走出大廳旋轉門,感到一陣歡快,像似宣洩了壓抑多時情緒後的明朗,也像啟動了以肉身探索內在外在世界的能量。

微風徐徐的假日夜晚,日常街景一樣繁忙卻不再單調,因為每個角落都藏著魔幻神秘的故事,等待我們去挖掘、體驗。

《不在場》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團
時間|2017/04/30 18:00
地點|台南老爺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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