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人間,如何為人?《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
八月
07
2020
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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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智翔(專案評論人)

當見證這一切的發生之時,人也正在創造這一切的發生。只是,過程有被覺察嗎?

自2018年起,臺北藝術節策展人鄧富權分別以「為了ˍˍ在一起」、「我們(沒)有認同」及今年的「Super@#$%?」為題,將該年度的藝術節所有節目注入一種共通的意識,符號是其策展論述中始終存在的鮮明印記。延續去年談複雜關係裡的模糊與衝突,括號中所凸顯的「沒」似乎與今年那串人造亂碼之前的「Super」有其呼應:在未取得(或取得不了)明朗的共識以後,人類的下一步(超)該要如何自信地往前踩下去?面對超然的未知(@#$%?)以前,super所含「更加/越」的意涵,是指日可待的燦爛還是乾枯凋零的告終警示?《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以下簡稱《日月潭》)於藝術節策劃團隊的委託中誕生,甚至今年所有的節目皆是委託的新創作,它存在的位置可能/必須帶給觀眾的風景是什麼?生產的過程對於產製的地方,又創造了怎樣的想像與質變?

回顧觀賞經驗,演後我想起了候演室牆上,兩幅污水處理廠的參觀路徑圖,路線其一為地面、另一則藏於地底。如果汙水處理廠本身已具有環境教育功能(路徑圖上方有完整的國小、國中及一般大眾之環教課程說明),我們為何還需要《日月潭》來包裝當前人與自然的掠奪互動?這一層包裝(/創作),儼然與空間中詭譎的人為景觀互為表裡:為了讓更多人能夠生存,需處理更多廢水,因而有再興建汙水處理廠的必要;但人也需要綠地與良好的空氣品質,於是將沉澱池等濾水設備藏於地底,上層覆蓋一片人工植披與綠樹以掩臭氣;同時,為活絡文創產業,促進臺北國際觀光發展,【1】藝術節在以水泥建造而成的此處為民眾帶來《日月潭》演出,期待更多人能來到臺北親近當代表演藝術。觀眾集結臺北,產生新一波的資源需求,又回到了得要處理更多汙水的原點。

一層又一層的「人為」構築,在創作靈感來自疫情期間「被隔離」的《日月潭》裡,幻化為一道又一道的觀演守則:首先,觀眾被要求必須全程配戴口罩(報到時發放);並且,暗夜裡需要跟著手持光線的人前進,一旁有位身著白素衣的男子,手捧一盆小樹;跟著小樹,創作者設定的路線為地底下沉澱池、路面公園小徑,一直到進入鄰近處理廠的臺北試演場兩處小劇場空間(前身為溫水游泳池),不能改變觀看順序;【2】行走的時候就得走,進入第一個小劇場得坐下觀賞一段錄像(置有幾座沙發在最後方),第二個小劇場則可自由移動或觸摸,為一混雜燈光裝置、植物、現場DJ及雙投影錄像等的「偽自然」場域。

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這些設定,產生一種觀看情境與脈絡,一大列行走在昏暗、充滿噪音迴盪地底的靜默人群,因為素白口罩,竟宛如一群無法超渡的陰府遊魂(且被疫情及汙臭包圍),不時能聽見耳語「好臭、好悶、好暗、還沒到?」的不適心聲,抑或看見不斷持手機拍照的遊客行徑。五感雖在「水泥盒」中擴張馳騁,極其刻骨入體(觀眾甚至被動地進入代謝城市汙氣的循環裡),然而究竟有多少人在陷入情境時,甚至在幾近不見五指的暗黑裡,仍能清醒地解讀光線位移所彰顯的訊息、手捧小樹男子的各種行為(停頓、回望、撫摸牆上植栽),以及口罩欲凸顯的汙臭背後的資訊?甚至,有人直覺反應好想吹冷氣,事實上後來也得逞了(進劇場吹到冷氣,說著老早就應該要有)。看來過於寫真的沉浸體驗,在《日月潭》的部分觀眾裡,已折扣了幾分覺察人與環境特殊境遇的契機。依著情境往前走,我們可以感受到走出路面接觸植物,得以安然深呼吸的珍貴與舒適,然而就此也鬆懈了觀眾聚精會神的時機,轉往更加厭惡/不願返回地下汙臭空間的想像(於是不易於進一步理解整體汙水處理過程的意願產生),或加深「那就是該被藏起來」的潛在意識。重回人間,人依舊是人。奇想著,要是過程順序置換,那麼林亭君領著一票遊魂,自地府狂奔而上進入冷氣水泥盒(臺北試演場小劇場)後的心理意識,將有何變異產生?

而後,脈絡從物質性空間闖入虛構錄像,跟著一盆小樹在舒適的小劇場中乘坐欣賞自然,滿盈綠光的長鏡頭霎時叫人忘卻方才難挨的悶臭地獄,雨後,畫面出現一名闖入自然的紅衣白子,影幕是面明鏡,莫非我們即是她的分靈?片刻,岔開小徑進入原始,菸後(捻熄棄置原處),採集一株植物背起,一缸飄於林中的血水霎時印入銀幕。整個過程,劇場充斥人工的磁波干擾聲響及不穩定的跳拍節奏,將人越勾越深。第三道門開啟,【3】於是進入了全作的意識高潮。

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日月潭是一個水泥盒(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之所以稱「偽自然」,鑿因於第二小劇場空間的陳設,滿布真實的大型盆栽、旋轉位移的光線,以及林亭君持續澆灌的水氣。只是,這一大場域並不令人安適,引人發顫地宛如畫面裡那盆充滿血水的大缸,所有人浸入利安‧摩根(Liam Morgan)所造、紅藍光線交織生成的漸層魅紫,混雜張欣於現場創聲的多重植物音場,困惑、好奇、不安、擺盪、怯弱,我們被帶到那名白子寓世的冥思現場,盆盆植栽映照出人們盜採、偽建自然的景觀,生物與植物都被監禁在都市汙臭旁的水泥缸裡(觀演現場),角落的大方鏡與兩道延續/分生的錄像,直指缸內與缸外視角早已置換的證據。直冒冷汗,當我們欣賞著場中張欣現場DJ表演及其乘坐的枯植造景平台時,我們也正注視著她身旁發著可怖紅光的造音水缸,那即是所有人正身陷其中卻自得其樂的失樂園模型。一層又一層的創作包圍,在舒爽空調的吹送、如幻似夢的魍魅怪獄裡,呼吸不再變得突出,不斷下墜、進入、穿越、擴張的觸覺官能反而凌駕延續生命所必要的新陳代謝運作,感官全面地舒張,然而並非就此達到人與自然的平衡狀態,反倒是在接收人工/創作的進程/時間流中,完成訊號編碼(聲響、錄像、光線、人的位移)與感官渴求呈現指數增長的關係程式。

也就是說,《日月潭》要面對的「Super@#$%?」,不止步於人對自然的浪漫想像,而是更激進地遁入精神層次全面啟動對自然的掠奪及控制欲。作品企圖凸顯的是如此,創作生產的過程抑是。顯然,劇場化有其優越的人為掌控/創作空間,卻也相對地,削弱前半段置身環境足以襲捲全身的張力。倘若「超級」是今年藝術節的核心,那麼值得讚賞的是,《日月潭》所創造的風景完全顯露出人類掌控環境以及掌握人心的高端技術。只是,這是否為本作亟欲傳遞的自我及環境關懷?必須直言,觀演經驗最後導向了對室內劇場的溫柔擁抱,關於城市汙臭並無法再三回味咀嚼,遑論靠近、認識、理解及認同,所關照的自我因而更為巨大。當身處在這個地方的「我」受到比我以外的「環境」更多關注時,那麼創作本身的自然元素該何從發聲?或者說,既然植物聲響訊號已灌滿場域,甚至本尊也在現場,能有多少人聽見,甚至沉澱與共感?

遙想當初,受到名稱吸引,期待在臺北看見「日月潭」如何被使用,進而連結後疫情、未來、寓言等節目文案。最終,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進出水泥盒,舒服地吹了好久的空調,共謀創造出一幕理想的未來場景,中了自己期待的計。這是起初料想不到,也如創作者在取名時所觀察到的一樣,「大自然在這裡成為一種想像,抽象的需求。」【4】也或許,這正是《日月潭》達到的某種企圖?但更值得關心的是:離開與人世隔離的中陰狀態,重返解禁以後的人間,人究竟該如何重新定義「Super」及其未來呢?

註釋

1、參考2020臺北藝術節官方網站,網址:https://reurl.cc/AqEyM3(檢索日期:2020/08/03)。

2、事實上也沒人這樣做,也沒人預先知道演出會走到哪裡去。

3、第一道門為候演室往下走,進入汙水沉澱池時開啟;第二道門為向上走,走出至戶外公園時開啟。門的開關使用,使人工構築的屏障更為具象。

4、參考李欣恬:〈疫情間被隔離太孤獨 藝術家帶觀眾聽植物的聲音〉,《中時電子報》,網址:https://bit.ly/3a0DBMv(檢索日期:20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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