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即逝的真實人生《夷希微的凝視》
11月
20
2018
夷希微的凝視(古舞團提供/攝影湯詠茹)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03次瀏覽
石志如(專案評論人)

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在1972年被正式定名後,迄今在世界各地發展已將近五十年之久,而古舞團在藝術總監古名伸與副藝術總監蘇安莉的堅持下,長年來在臺灣進行推廣、教學、表演,是臺灣唯一以接觸即興為表演風格的舞團,如今也邁入第25年了,《夷希微的凝視》即是古舞團給臺灣舞壇的獻禮。

上半場〈夷希微的凝視〉由古名伸創作,舞作焦點放在一塊游移的大方形木板,使舞者在外力的影響下,立即處理他們身體的重心,最後透過舞者與木板之間所產生的千變萬化,展現如老子十四講所述:「夷:視之不見;希:聽之不聞;微:博之不得」之寓意,來闡釋身體在各種不確定的情況之下,還能準確掌握身體與物件的平衡之態,藉此轉喻社會中的人生百態(參閱節目冊)。下半場〈亂碼2018〉由營造劇場元素的存在者(舞者、演奏者、燈光師)共十四位集體創作,透過「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未知」(unknown)【1】以及不同年齡層創作者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進行一場「舞台即真實人生」的實況即興表演。

雖說一切是「未知」,但是藝術符號傳播學者巴赫汀(Bakhtin,1895-1975)就曾提出關於所有存在的符號系統進行解釋,他認為如果要在意識與物質之間的虛實裂縫中找到縫補,就必須確實地去面對意識形態本身的物質特性(material properties)及其規律(context),這樣才能解決過於虛無的闡述。由上述巴赫汀的觀點之於接觸即興,這項稍縱即逝的舞蹈藝術,肢體(body)儼然成為巴赫汀所指的物質特性,包括肢體動作(body movement)中的五個元素:時間(time)、空間(space)、重量(weight)、流程(flow)、關係(relationship)等所有建構肢體活動的特性;而所謂的規律,我們可以解讀為,在彼此共存的社會情境(social context)下,舞者過去所習得的肢體經驗以及面對身體危機的處理方式等,上述皆為影響觀者閱讀舞蹈的脈絡方式。

筆者沿著巴赫汀的符號傳播理論,檢視這場充滿所謂「未知」,卻豐藏在表演者之間,各式「默會致知」的默契下,《夷希微的凝視》便成為一場關乎表演者們及觀者們,一場非常私人的、個人的驚喜。因此,當舞台上所發生的一切皆與在場所有人理解世界的方法有關時,這也造就所有人擁有跳舞、觀舞的選擇立場及詮釋舞作的意義。

讓我們回到作品的討論。上半場作品〈夷希微的凝視〉出現一個移動式大方形木板(以下筆者比擬為方舟),方舟所承受外力的「in /out」著力點與直線方向,促成影響整首舞作的變因。它移動的軌跡瞬間形成施力者的意識與企圖。而方舟上的舞者在他所處的四方之地,只能不斷補救失衡又或者是不斷調整中心/重心。然而就在此「失衡」的趣味與「調整」的聯想下,方舟與外圍侵入者便可形成眾多的想像。

除去開場一位女子的凝視,作品首先由兩位男舞者在方舟上,以看似被編排過的雙人舞,細膩地展現兩人肢體的精準接觸與完美的力量抗衡,之後一段以鋼琴曲為主的獨舞讓整場瞬間進入較為窺探式的想像。只見方舟上的女舞者利用肢體動能,帶著方舟前行,那種奮鬥與孤單的身形,似乎隱喻著人類依附方舟而存的依賴,與方舟外的黑暗世界,似乎像風雨前的寧靜,潛藏著危機。除此之外,許程崴在方舟上的獨舞是較令人印象深刻的。這段舞蹈首先展現如人類生活在舒適圈之下的自在,然而音樂突然加速,外圍也開始出現其他舞者介入外力,將方舟進行一場由外力所引起的移動,這讓許程崴不得不立即反應身體的失衡狀態。

這段獨舞與上一段獨舞在大差別在於驅使方舟移動的主力,前者是舞者自己施加,後者全由外力推之,由此可以想像從個人擴大至人與社會環境的共乘關係,從穩定自主到不安與調適,而方舟在行進之間不斷發出滾輪的雜音,每回刺耳聲響都象徵著乘載上面舞者無數的危機般。之後僅剩空的方舟在舞台上被所有舞者推擠,那方舟成了眾矢之的,筆者認為這段倒充斥著更多的政治性與權力的想像。舞作最後回到女子的凝視,一切就像過眼雲煙,看到、聽到、感受到也許如舞者手上的聚光燈,捕捉到的都是虛影與幻象。

下半場〈亂碼2018〉如節目單所述,是一首展現古舞團多年接觸即興的訓練成果。舞作全靠舞台上舞者們的隨機接力演出,兩位音樂家的即席演奏以及燈光師的氛圍營造,在當下創造一種共存的意義。筆者從舞者動作的符號氣質,觀察到較為資深的舞者除了即興經驗純熟之外,也擅於回應舞台所發生的現狀進行補救,從他們的動作及表情中,傳遞出敏捷、詼諧、幽默與即時挑戰未知的雍容與趣味性。此外,舞者們介入場域的抉擇時機,與個人動機的「意向性」,無形中也透露出舞者自身對建立社會關係的態度。擔任現場演奏的Ichigo Miura與Arnaud Lechat以及燈光師黃祖延,是整場氛圍的舵手,舞者必須立即感受舵手給予的情境與視閾的引導,又或許兩者關係對調,然而不管如何,對台上所有表演者來說,都是一場絕無僅有的一次性對話。因此,在週五晚上的首演場後段接近尾聲處,音樂轉為偏向騷莎風格,只見少數幾位舞者的動作與之唱和,其他多數舞者卻選擇不依附於音樂之上,雖然有點驚訝音樂的變性對這些舞者沒有起作用,但這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另外,舞作中,全憑感覺的隨機舞動方式,將過去舞蹈習慣以中心式的表現方式徹底打破,這種「去中心化」除了折射出一種社會現象,更是一種生活態度。

《夷希微的凝視》的精彩,是蘊含接觸即興裡最耐人尋味的「變動」,又正因為「變動」就像今日臺灣的社會現象,更讓在場所有人能觀其舞而心有戚戚焉。古舞團二十五週年萬變不離其宗,仍遵守身體的直覺訓練,追尋著身體與他者之間緊密的對話關係,或許這樣的舞蹈表現,更貼近當代對於無可預知的未來給予一個相對應的身體觀。

註釋

1、「去中心化」與「未知」摘自當日演前藝術總監古名伸的導聆論述。

《夷希微的凝視》

演出|古舞團
時間|2018/11/09  19:30
地點|臺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存在,是《毛月亮》探索的核心,透過身體和科技的交錯呈現,向觀眾展現了存在的多重層面。從人類起源到未來的走向,從個體的存在到整個人類文明的命運,每一個畫面都映射著我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4月
11
2024
《毛月亮》的肢體雖狂放,仍有神靈或乩身的遺緒,但已不是林懷民的《水月》之域,至於《定光》與《波》,前者是大自然的符碼,後者是AI或數據演算法的符碼。我們可看出,在鄭宗龍的舞作裏,宮廟、大自然與AI這三種符碼是隨境湧現,至於它們彼此會如何勾連,又如何對應有個會伺機而起的大他者(Other)?那會是一個待考的問題……
4月
11
2024
不論是斷腳、殘臂,乃至於裸身的巨型男子影像,處處指涉當前人們沉浸於步調快速的科技世界,我們總是在與時間賽跑,彷彿慢一秒鐘便會錯失良機,逐漸地關閉自身對於外在事物的感知,如同舞作後段,畫面中殘破不堪的軀體瞬間淡化為一簾瀑布,湍急的水流在觸及地面時,便消逝殆盡
4月
04
2024
彷若《易經》,舞者是爻,不同組合就會產生出不同的卦象,衍生不同的意義,賴翃中內心那股擺幅可大可小的企圖,便是讓他的舞作得以產生不盡意的神祕魅力所在。
4月
01
2024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