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滿燈具的大黑房間,舞台橫越中央,如一條走道,觀眾分坐兩岸,一端架高有斑駁大衣櫃,另一端是仿古桌椅,背後整牆是可供投影的水墨棉紙。衣櫃頂上有投影機和兩台小螢幕,空隙塞滿了書。其他還有椅子、水缸、石頭、毛筆、鞋襪帽子衣服、盆栽、鼓架、相片……。走道上停泊著一隻舊皮箱,一方塘泥土上面插著枯枝。還未開演,整個劇場已充滿象徵、故事性,及看不盡的細節的場域感,正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
導演何應豐說:劇場是書寫生命的地方,不演一個故事,不送一截娛樂給觀眾。眾所皆知香港是個步調快商業化的城市,但那裡也能生出最敢抗拒商業的文藝工作者,例如董啟章,例如何應豐,他們拒絕生產文化消費品,姿態很硬,絕不含糊,《空凳上的書簡》就是這樣的作品,題材很硬,形式很硬,拒絕軟化,拒絕簡化,而且不易消化。
取材自捷克前總統哈維爾(Václav Havel)的《獄中書簡》。導演自己開場,皮箱打開,裡面滿滿牛皮信封,一一發給觀眾閱讀。偷覷鄰座,哈維爾在獄中寫給前妻的家書,沒有一封相同,都有人為的注記。觀眾閱畢後陸續起身,將信放回皮箱,這是閱讀的儀式。接著由五名演員肉身上陣,藉哈維爾文字演譯「生命書寫」,不扮演故事,展示存在,以「即時即空的存在方式來表達」(梵谷,節目單)----這生命姿態包括寫信人哈維爾、收信人奧爾嘉、或者作者虛構的「我」和「她」,以及演員自己。這是一種書寫的儀式。
一名囚徒,身體自主權被宣判剝奪,但精神是關不住的,可以自由翱翔。只是沒有身體實踐的機會,失去與同伴相濡以沫,心靈深深沈沈地貼緊存在的基礎核心狀態,孤冷荒寂,不管外面囂囂如何被以他作為一枚自由正義的符號,在獄中他就只是無憑無倚的一個人,對他的妻子而言,愛情更只是空凳上的一疊書簡。
純粹的思維化為肉體行動,既不扮演,也不敘事,拒絕象徵;這是艱難的功課。眼見他們書寫—以各種方式,他們喝茶,另一端過來的人則以來返行走、空茫眼神、翻閱朗讀、絮絮不絕,探問她在此的意義。大陸民運人士劉曉波的獄中影像,不斷出現在一大兩小螢幕上,活的,但也是靜的,沒別的動作的。雖然處處都埋伏著象徵的道具,但出於對本然狀態的堅持他們抗拒使用,甚至放棄了自己身上
有跡可尋的表演程式。
由於全劇不走單一視點,每一個物件,每一處空間裝置,每一個演員,各自動作,此起彼落,不必連貫;也就意謂著這戲不提供中心意義,觀眾必須自行選擇視角,不必有唯一或正確的解讀。那麼以下只能算是我個人武斷的解讀吧:為了掙脫現實表面展現內在的真實,或是從機械化功能化的生活裡慢流而出的日常身體,或是走另一極端的非寫實儀式化身體,在二者之間搜尋平衡點,於當前、於儀式行為幾已絕跡的二十一世紀,特別在勇於拋棄傳統總是追求流行的都市裡,大家各走各的調,各信各的理,各過各的小日子的世界,顯得特別可疑。但懷疑正是意義創造的起點。不管有沒有「喚醒」或「情動」觀眾,這或已是意圖從消費廢墟中建立起某種精神性公共儀式的勇敢嘗試。
存在—意義—文字--言語,本質上是一條概念的路徑,與儀式或劇場的即時即身性格,南轅北轍。只見化身「她」或「他」的五人不斷遊走於雙界,若即若離,不斷不捨;兩小時靜坐旁觀的觀眾身體怕還是冷的 ----心靈溫度則不得而知。但發生這件事本身就是有生命書寫的意義,不隨眾起舞,不附和權貴,不煽情,不聲嘶力竭,沒有掌聲,自行謝幕,剩下的留待我們日後咀嚼。
沒有哈維爾類之冷思考者,革命永遠只是一時激情上演,週而復始,永劫回歸。
《空凳上的書簡》
演出|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
時間|2013/11/01 19:30
地點|國立師範大學知音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