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預先登記制入場的觀眾,與沙灘的遊客最大的差別是觀眾需要穿上斗篷,先隨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淨灘,包括一齊清理半小時後使用的舞台區,然後才是個一般定義的觀眾。於是,付出勞動的淨灘與淨灘後觀賞行為藝術與舞蹈演出,就像一回人類學式的禮物交換,就像InTW舞影工作室選擇在觀夕平台演出,從52 Hertz這頭「世界上最孤單的鯨魚」出發的一部「與海共同編的舞」一樣。
台灣明明是座四面環海的島嶼,可或許因為殖民地歷史與兩岸情結的關係,我們的劇場主題很少投向海洋,所以此刻出現了一部在海邊跳,主題又與海洋有關的舞作,怎能不令人動心?雖然以結果論,編舞者無意相對於常見的陸地史觀,藉《52Hertz》叩問台灣海洋史觀的匱缺,台灣的「地方性」也不重要,只是要情感地以舞蹈完成一則起源於國際新聞,關於鯨魚與海洋的自然書寫。
三位素裝的「沙行者」並行,秩序、齊整地拖曳木耙,圓形沙畫圖騰躍然灘上,鯨魚舞者穿行而舞。從鯨魚舞者與圖騰到鯨群的成形(另四名亮色舞者加入),從灘上到潮及之處,舞蹈的編排呈現著想像52 Hertz的生命樣態,以及海洋給予我們的繁複內涵;遼闊帶來的勇氣有之,未知衍生的恐懼有之;有時舞者躍動如浪,有時舞者炙沙翻扭,陽光清朗與深海幽暗的質地兼而有之;有時兩兩成群,有時獨居一隅。
相較於新聞中的「科學探測」,《52 Hertz》取徑的是「情感投射」,配上海浪、海鳥的音效,加倍渲染「自然」的氣息,可是我觀看的位置,右手邊是前述的自然擬音,左手邊是遊客的玩鬧聲和海浪拍打的聲音,卻有說不出來的弔詭。包括淨灘完畢,沙行者與舞者即將進場前,工作人員指令「因應環境劇場需求,舞者經過請站起來讓過」,都讓整場演出變得「不自然」。如果沙行者要繪製的是隨潮汐稍縱即逝的圖騰,這些不自然都破壞了編舞者構想的「稍縱即逝」。
於是,當編舞者在場刊說:「舞蹈動作存在一瞬間/沙畫圖騰存在一漲退/海洋廢棄物卻存在幾百年。」這句話從整場演出反映出來,更接近「滄海一粟」的生命體悟;觀眾因為踩在沙灘上觀舞,因為淨灘而投入勞動的身體所獲得的,與海的親密感,生命的渺小感先於舞蹈的時間性。沙畫的繪製與踏抹,與其說是時間的,不如說是景觀的。尤其當我們在網路觀看此舞作去年在花蓮牛山呼庭演後,以及這一回在觀夕平台演出的剪輯短片,影像中的音樂、舞動、沙灘與海洋唯美的結合,原本以為付出勞動,交換觀看舞蹈的觀眾,在空拍鏡頭中,卻個個都成了旁觀者、舞蹈景觀的背景。
換句話說,我做為觀眾,在舞蹈現場與剪輯短片看到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演出。可問題不在於兩者不能截然不同,而是兩者的關係是什麼?我們如何進行差異的閱讀?在演出錄像早已必備,甚至已逐漸擺脫原汁原味記錄的現今,這裡的問題也是一個當代劇場文化生產的問題,拿來關注、討論並不為過;亦是因為回到舞作訴諸的意義本身,我以為過於渲染、強化舞作的剪輯短片,反而讓《52 Hertz》更不「稍縱即逝」。
最喚起我「時間」感知的地方,其實是最後舞者踩入潮汐所及之處,單腳站立,而後仰躺入海,海浪是無情的,身體沒入了不穩定的海平面,危危顫顫。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沙灘是陸地和海洋的交界,潮汐是生和死的會遇,始終漂流抑或遺留於此的海洋廢棄物,是人類的贖罪券。
但不是海讓我想到這些,而是舞者,以及舞者身體的沒入。
《52 Hertz》
演出|InTW舞影工作室
時間|2017/05/06 17:00
地點|台南安平觀夕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