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經典、亞洲改編的兩種取徑《哈林李爾》和《海鷗》
11月
07
2014
海鷗(關渡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12次瀏覽

2014/10/24 19:30

地點:台北藝術大學展演中心戲劇廳

文 林乃文(專案評論人)

地利之便,北藝大舉辦的「關渡藝術節」是我每年秋季的看戲選項,內容涵蓋傳統和現代,音樂、舞蹈、戲劇、視覺、電影等領域,票價相對便宜(對學生尤其優惠),時而可見鮮少在其他藝術節出現的節目。今年有兩個亞洲劇團分別對西方經典劇作進行改編和再詮釋,同樣「跨文化」嘗試,大相逕庭的態度,南轅北轍的手法,對同樣亞洲國家的台灣可說他山之石,值得觀察。

菲律賓教育劇場協會(the Philippine Educational Theater Association,簡稱PETA,成立於1967年)製作、由資深導演Nonon Padilla執導的《哈林李爾》(Haring Lear),2012年在菲律賓演出時,網路劇評稱其為「莎翁劇《李爾王》首度在菲律賓的改編演出」【1】。哈林(Haring)為菲律賓語「王者」之意,哈林李爾即李爾王;全劇保留《李爾王》的故事梗概而濃縮改寫,以菲律賓語演出,遇有「官式語言」的場合則說英語,以此擦邊菲律賓殖民歷史。

整體視覺以黑色為底,濃妝重色,「背景設定在一片核災後的荒地」(節目單說明),舞台頹圮破敗得刻意,服裝造型相當突出──深色日本能劇式的褲裙與銀色西式鎧甲的混搭,各具特色的誇張頭飾,一開場即列位舞台兩側,乍看英挺壯觀,全部角色均由男性演員擔綱,據說為了「忠實」莎士比亞時代的傳統──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的英國並不容許女性在外拋頭露面演出──但局部的歷史性「忠實」令人有點困惑。因為此劇無論空間、造型、語言都不見忠實原著的企圖,何以此處偏偏「忠於歷史」?不過清一色男性演員,倒令風格化的臉妝和造型合理成立。

造型是這部戲最用力的地方,幾乎把每個角色當獨立裝置在處理。李爾王的小女兒考地莉亞(Cordelia)裹一身雪白,膠膜纏裹如透明繭,在其餘人黑沈沈色調硬挺挺類軍裝線條的襯托下,似乎要顯示她是其中唯一純潔無辜的人。考地莉亞的兩個壞姐姐,華麗的銀網頸圈上綴著一閃一閃的燈泡,只能以酷炫形容。李爾王退位後,脫去黑長袍露出裡面穿的花襯衫和六分褲,又宛如馬上要去夏威夷度假的現代人。服裝即符號,這種不顧時空、不分脈絡、率性擷取文化符號拼貼於一的華麗,讓人感覺熱情有餘而思慮不足。

異文化的轉譯上,從外形造象著手,用「形象」說故事或許是最直覺的路徑。只是往往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直接借位轉形。例如李爾王走進暗示其命運轉變的暴風雨時,一群黑衣人上台以澆水壺澆淋李爾王等人的雨傘,立馬迸出扮家家酒的憨趣;但預先於舞台四周安裝導流管路洩水於無形,卻又顯出舞台技術上的成熟用心。顯然創作群對角色造形有不拘一格的高度興趣,一路熱情洋溢地來到無可避免的悲劇性結局時,則突然變為輕鬆溫暖的歌舞秀,硬轉「閃躲」原著對死亡的慘烈描寫。這多少也反映詮釋者的心態:期待觀眾從酷炫的造型獲得樂趣並愉快無痛地「享受」知名莎翁悲劇。

相反地,日本第七劇團鳴海康平(なるみこうへい)導演的《海鷗》(Dainanagekijo Seagull),則宛如一朵浮雲停泊舞台的輕盈質感中,帶出沉思謐想的哀重感。同樣沒有沿襲原著的寫實主義戲劇美學,而從文本中提煉作者契訶夫的思想,加以解構重組。舞台猶如提煉萃取過後、僅容魂魄步履的一片雪白簡潔,由四名白衣女子穿梭踽踽喃喃而語開場。導演試圖從《海鷗》女主角妮娜(Nina)的觀點出發,塑造出一種帶有距離的後設情境──受盡折磨的妮娜終老於精神療養院,必須時時面對人生回憶而尋求和解。

為了更貼近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精神內涵,鳴海康平大量調動原著的結構與對話,卸除生活質感,凸顯思想部分;並添入契訶夫其他短篇小說:《燈火》(Lights)、《乏味故事》(A Tedious Story)、《六號病房》(Ward No. 6)裡的文字。一名著黑西裝的年老醫師紳士穿梭全場,既是《海鷗》裡的家庭醫生,更是現實中行醫為業的契訶夫的化身。全篇除了妮娜的回憶,更像是劇作家契訶夫與他所創造人物間的綿延反思與對話。

整體來說這並不是一齣特別強調文本的戲劇,語言、動作、畫面的重要性相當平均。劇情僅作為線索,串住珠玉般的哲思絮語使不至於渙散。以純白舞台作為行動者的畫布,當記憶流過、生命走過之後,便如光逝無痕,竟靜靜地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正如導演的劇場美學:「隨著時間的積累景觀」構成了戲劇【1】

契訶夫曾自題《海鷗》為四幕喜劇,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 Stanislavski)在1898年導演時詮釋為悲劇而大獲成功,遂成為戲劇史上的一段公案。鳴海康平的詮釋並沒有陷入這種悲劇或喜劇之爭的泥沼。假若思想自有重量,那麼這齣戲絕對是深沈凝重的,而假若生活才是重量之源,那麼這齣生活感剔除盡透的戲又可說是輕盈無比。沒有立可辨識的文化元素或象徵符號,正是這種純淨而又深沈的獨特質感,非常個人風格地,可以說是透過鳴海康平才折射出來的契訶夫──心懷人道的醫生作家,總是無比慈悲地關切著,即使在革命正在醞釀的時代裡,一個個「什麼都沒有發光,也沒有照亮黑夜」【3】的平凡生命。而當我們讀懂了劇中人生命的無有意義時,似乎也就讀懂自己那確切的渺小存在。自十九世紀末到廿一世紀初,作為會思考的平庸者,活著的無望感竟綿綿延衍了一百年。

註釋

1、 參考PETA網站登載”Review of PETA’s Haring Lear by Portia Placino”(http://theshakespearestandard.com/portias-casket-review-of-petas-haring-lear-king-lear/)

2、 參考第七劇團網站 http://dainanagekijo.org/

3、 《海鷗》劇本台詞,陳汗青翻譯

《哈林李爾》

演出|菲律賓教育劇場協會、日本第七劇團
時間|2014/10/10 19:30
地點|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正因為如此的劇情安排,讓整齣劇有喜有悲卻不脫離白色恐怖時期的主題,使得觀眾時而笑時而哭,反覆在情緒中做轉換,不因為議題本質的關係而限制整體劇情氛圍的營造。
12月
10
2025
正因橫跨十年的時間距離,使這次重演成為一次帶有回溯與再感受性質的觀看經驗。從戶外野臺轉進劇院鏡框,《釧兒》所面臨的,已不只是形式更新的問題,而是如何在被收束的場域中,重新喚回原本屬於角色間的情感動能。
12月
10
2025
貓仔反對藝術淪為政治宣傳,但有趣的是,《父親母親》本身即是一部以「尋父=認同=自由」為軸心、服務於特定進步價值的作品。其與米粉所反對的政治宣傳,差別在於前者服務於威權,而後者服務於當代體制肯認的進步價值。
12月
09
2025
四位表演者以自身為起點,卻不斷透過身體向觀眾說明:台上的身體永遠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由觀看、記憶、他者、文本、甚至自我凝視所共同牽引;在觀演之間的注視折衝裡,在表演者與自身的內部凝望中,一種不斷增殖的身體於是被生成。
12月
06
2025
那麼,《月海書》不只是特定個人對於說故事的執著,對戲偶意象或不插電聲響的欲求,更是在沒有確切語言結構與意義框架可供遵循的物件劇場裡,如何憑藉各種質地的聲音想像挖掘和感受故事的努力。
12月
03
2025
《蝶變纏身》,提出劇場作為思辯入徑與方法,回到「人是病毒」或者「病毒是人」的終極挑戰中,當然是其來有自的;理由僅僅在於:觀眾內在殷切著這樣一道思索戲劇之於現實的光!
12月
01
2025
在當今世界,詮釋《馬克白》的作品難以計數,王墨林執導的《祭典・馬克白》倒是給出一個意外:無政府主義的訴求,在劇中脫自白大鉉之口。對於這個宣告,有關注他劇場實踐的人並不生疏,特別是他近年來關切日治時期的台灣思潮
11月
28
2025
《我,有一個問題?》的創作便是依循在這種心理機制下,試圖讓每個行動能夠在已知的日常與未知的奇異間,為觀眾創造一個不以結論為導向、保持可能性與可感知的世界。
11月
27
2025
儘管切入的方式不一樣,薛美華和鄭嘉音不約而同地從自身狀態出發,透過藝術創作,直視不再美麗的身體與生命狀態,在時序與創作上都經過時間淘洗,進入(創作者)的中老年,展現了長久與物件工作的從容與餘裕。她們享受時間、面對材質、創造空間、看見自身的狀態,然後融合彼此成物。
11月
26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