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離家不遠》
11月
18
2014
離家不遠(王閔亘 攝,動見体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129次瀏覽
吳岳霖(專案評論人)

家,離你多遠?回家,到底又是回到哪兒?當我們不斷地追問、又不斷地往返,家的樣子終將逐漸清晰、逐漸透光,還是隨著喧騰的沉煙、瀰漫的細沙,風化成我們再也記不清的殼,漸漸地碎裂、碾成滿地的沙。

聚光燈所投射之處,是一張長長的桌。孤寂而獨立。在散滿細沙的舞台上,離觀眾席較遠,或許也暗示了它的微(危)小。失焦的舞台左右擺著椅子,隨著劇中人進出於這個家,或坐或站,伴著背後的布幔,溢出破碎的光影。這裡,是家嗎?長桌上,穿梭著他們的話語、輕碰著餐具、點著溫暖黃色的燈光,似乎告訴著我們,這是家、他們的家。導演符宏征不停地讓這群「飾演」著家人的演員們,圍繞著長桌走動,於是他們在舞台的中心演繹著他們的身分,是姐姐、是大哥、是大伯(或者是大舅)、是堂弟(或者是表弟)……,但往往在他們離開長桌後,便背對著、不再動作。他們極少真正消失於舞台,卻在遠離長桌後顯得陌生。長桌的存在,成為模擬團圓的符碼;他們的回家、他們的作為家人,似乎只是為了彼此隱藏彼此生命裡的缺口,包含孤寂、失落與逃脫,或者只是一場又一場的演出,戲碼叫作「過年」、或者是「圍爐」、或者是眾多的名詞,替代家人團聚的真實意義。

於是,拒絕透露的還有「記憶」。看似溫馨的對話裡頭,討論著表(堂)弟華麗的幼年趣事,卻儼然是真實與虛假的彼此牽制。眾人們始終認為華麗是他的綽號,還煞有其事地爭論著起因,以及穿著華麗戲服的往事,紫彤與其父卻揭露了華麗是真名的實情。如此錯亂的記憶與人際網絡,卻只在大家的訕笑與沉默間一閃而過,不再被提起。同時被拆穿的,不只是記憶的真實與否,更掀開家人間的稀薄。更可怕的是,被質疑的不只是記憶,連現場所發生的種種,包含對話、行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無止盡地被戳著鬆動的結構。眾人回到家的畫面竟出現兩個版本:針鋒相對與溫暖關懷,哪個才是真實發生的?又或,我們總被表層的偽裝所欺騙?於是,導演有意地操弄這樣的對話或反詰,在敘事的表層底下,暗伏了一道逆解的河,流過沙的軌跡。靖恆與以恩的孩子真的流產了?(又或,以恩根本從未懷孕)他們真的分手了?他們之所以不結婚,是真為了這個原因?紫彤真的愛書凱?還是為了那張綠卡?有意無意地,到底是玩笑的語言流露了真相?還是擱在床頭的囈語還原了事實?不曾在劇裡清楚地說明,而默默地忽略,許多的「真」倒是烙下了欲語還休的「假」。

導演符宏征更在肢體的運用上,找到無關語言空白表達。如同儀式一般,雅純已故的孩子,隨著時間長大而被召喚出靈魂,繞著長桌打轉,時而堆沙,時而將沙放到這群「家人」身上。飾演著孩子的劉冠廷,多半以肢體展現他存在的可能(縱使眾人視而不見,或的確看不見),用手撥開路、在流沙上打滾、用手背撐著走過的人……刻出另一種互動關係。或是,奕仁背著他的妻子,吃力地在沙地上行走或拖行;兩對未婚夫妻,疊著身體在地上爬行……都在豐富的肢體裡,超越了語言所能傳達的對話關係,把可說的與不可言的,在寫實與抽象間找到妥協或權衡。相對之下,《離家不遠》的文本與發聲就顯得貧弱。在他們一觸即發、即破的「家人」關係間,雖在破碎的敘事結構裡暗藏了伏筆,但其所爆發的瞬間,卻過度膨脹或合理化成我們所易見的「鄉土劇」情節(或許只差沒互賞巴掌):財產問題、流產、養女、離家的長子……。劇裡更眷戀著獨白,有意地去填補開場時多半運用肢體的空白與無聲,講解關係、隱情、背景,或是強調了每個人的敘述個體,往往卻更加切碎了敘事的連貫性,甚至流於一種便宜行事的架構(用以解釋未講的情節)。此外,演員在聲音上的運用與訓練並未盡善,不知該歸咎於麥克風的疏失,還是演員無法調配自己的聲音,導致每位演員的音量、表現方式有明顯地大小聲的差異,甚至還造成聲音扁平的窘境。

首演於2012年的《離家不遠》,刻意保留原班人馬的組成,在2014年再度登台。不管是呼應了導演符宏征於前陣子所執導的《野良犬之家》,或是整個動見体劇團於今年所鋪陳的系列(包含王靖惇的《屋簷下》與《台北詩人》),刻畫了他們對於「家」的思考。相較於《野良犬之家》在層層的流動間,堆疊出衝突與高潮,並於三個人所組成的家庭結構裡匿藏了姊弟、母子、主犬、情侶、夫妻的多重關係,瓦解家庭的同時也重塑了原始的慾望。舊作《離家不遠》以更多的角色進行詮釋,並且展演更多重的家庭結構:雅純的原生家庭、收養關係與破碎的婚姻,還有靖恆與以恩結束卻又刻意掩飾的婚約關係……等,卻似乎僅將這樣的人際網絡鋪灑於表層。更為可惜的是,重演並未針對首演的闕如進行重詮(許多問題早於首演的評論裡已然傾吐)。於是,這次的重演是否只是為了符合年度劇作的脈絡?這次的「回去」,是否如導演在陳述此劇時所言的「好遙遠但不全然陌生的道路」【1】?或許,我不是一定要你回來,但「回來」是否真該因為瞭解而找到新的可能呢?

演員集體創作的《離家不遠》,召喚出人對於「家」的想像與破滅,同時賦予了「回來」的某種不得已的移動、有意的拒絕,或是追索的陌生感。在這層來來去去的關係裡,露骨地解剖人的寂寞,作為一種彼此填補空白的可能;於是「家」變成一個集散地,有人離開,也有人回來,可能是選擇,也可能是逼迫。所以,家離我們遠嗎?又一定得回來嗎?不曾被解答。

註釋

1、見〈導演的話:一個被忽略的休止符〉,《離家不遠》節目單。

《離家不遠》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4/11/15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開場時佈下許多符碼,土壤、歌曲、顏色、餐桌與食物。土壤象徵著家,飯桌則是連繫家人情感的介質。家如土壤般滋養萬物孕育生命,然有時卻成為泥淖,越掙扎越深陷。(林芃瑀)
12月
04
2014
從《野良犬之家》到《離家不遠》,動見体不斷召喚出人對於家的各種聯想,再加以破壞,而從破壞之中,那些變與不變,在衝突之中並未有所模糊,對於家的抗拒與疏離,最終仍未完全脫離家的掌握。(楊書愷)
11月
24
2014
符宏征所能區隔動見体的劇場與別人不同之處:在於他對肢體動作的運用。《離家不遠》可以看到文本對話切碎後,再以演員之間肢體的互動,來補足無法言喻的家族成員或近或遠的關係。但就成果而言,舞台上展現演員的肢體最欠缺的是Training中相當注重的轉折。(葉根泉)
12月
03
2012
在重複而重複的肢體動作中,抹去意義而只剩感受的肢體能量變成一種隱含的情緒,不斷的沉悶在觀者的心中一直堆疊,若有似無地反射出關於接下來要展開的家庭故事中所具有的責任的負擔以及利益的糾纏。(劉崴瑒)
11月
27
2012
故事精神與表演方法基本上是寫實的,加上象徵與風格化的形式手法,例如日常生活動作的停格、切斷、抽搐式重複、再繼續若無其事地走到側舞台,風格化的姿勢與寫實動瞬間切換,有一種不徹底的中庸之道。(林乃文)
11月
27
2012
如果逝去的祖先如劇中的「猴子」般忘了自己的名字,我們如何重塑我們的身分?誰會像「小鳥兒」般唱起深沉又響亮的歌聲,把我們的靈魂重新喚醒,擺脫周而復始的詛咒?
7月
25
2024
表演所留有的諸多空隙,讓「遊戲」中大量的關係實踐尚保有一些與「戲劇」的展演論述相抗衡的能量。甚至於當「戲劇」的意義能夠透過身體擴展為對於現實的注視──如雖然身處奇幻的想像,但死亡的現實注定了主角與祖父的失之交臂──時,過去與現在的交替也可以成為解構歷史記憶中認同本質的批判性立場。
7月
19
2024
《清潔日誌 No._____》無疑是一齣具有積極正面的社會戲劇,導演以「類紀實」的手法來呈現這些真實存在於社會的故事,並期許觀眾在觀看時都能夠「感同身受」所有角色的情感與生活。但也正因為這樣的演出方式,使觀者在觀看時不免會產生一種蒼白的無力感,究竟經歷過後所喚起的情感能夠改變何種現況?
7月
18
2024
烏犬劇場標榜以劇場創作作為「行動研究」,因此這個演出某種意義,是反映劇團對戰爭的研究思考,一年前即開始著手田調,半年前產出劇本,不斷進行修改;因此文本背後的史實資料相當豐富,即使取其一二稍加揭露改寫都已是現成題材,但烏犬劇場不願直書事件,堅持「戲劇轉化」,以意念、情感去「附身」穿越劇場敘事,刻意淡化事件的因果邏輯。
7月
16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