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間的複雜故事,大時代下的精準隱喻:解讀《有關當局》的點、線、網
10月
20
2020
有關當局(僻室提供/攝影羅慕昕)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21次瀏覽

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僻室的《有關當局》以七個角色、三對戀人和一對兄妹為「點」落定,把他們的互動織成數條奇巧曲折、相互連通的「線」,再透過中、英、港(澳)、台四方的政治外交互動,撒下一張誰也無法置身事外的「網」。

全劇有男女情愛和生活瑣事,也有永遠的家國角力和政治隱喻,可謂大時代和小人物互證的極佳典範。不僅如此,這部作品更是易看、易懂,且雅俗共賞;不賣弄費解的表現手法,就連角色關係和人物設定也見於我們的日常周遭。當這些簡單的形式和內容被拆解拼裝、層層堆疊、重複彈撥時,複雜的宏觀效應竟應運而生,一切的俗套瞬間耐人尋味起來。這樣的機關可從社會科學上關於資本主義全球化的主題來探究,也因其將因果關係延伸至「前世」而能從佛學來敘說。

當然,類似主題的作品在影視戲劇領域並不罕見,但最近能這樣以簡馭繁、不燒腦也能給人諸多啟發的大器之作品卻不多得。這一來歸功於優秀的劇本,二來得力於閃耀的演員。如果其他觀眾認為這是謬讚了,那我也必須承認,我是私心且真心喜歡這類主題和這次演出的。

雖然或正因如此,我有些不知道如何評論,為今之計,只能作為一枚樂在其中的小戲迷,忍不住跟大家爆一爆雷。也許,只有知道《有關當局》的點、線、網三個向度,才能窺得其中奧妙,稍加置評。


落點:七個角色、三對戀人、一對兄妹

有關當局(僻室提供/攝影羅慕昕)

作品情節的推展建立在如下角色的故事上:一對努力討生活的兄妹,哥哥遊走於街頭,整天搜奇獵貨,供妹妹直播拍賣用;一對努力掙錢領養小孩的男同志,彼此意愛的情感深埋心底,不輕易說破;一對前世是情侶而此生剛剛相遇的男女,男方自澳門奔台,試圖過上正常生活,女方是雍容華貴、渴望擁有小孩的台灣成衣店主;一位兼職代理孕母的宅配中心客服女孩,受成衣店主委託懷孕,同時也是那位街頭尋貨人心儀的對象,兩人後來勉強算是在一起。

他們的故事各有許多細節,演員也有精湛表現。我們看到,李文媛飾演的直播主小媛【1】,其叫賣口條與身段都相當到位,逗得觀眾大樂。李祐緯飾演尋貨人,癡迷著雙眼、奔忙著兩腿、背誦著你我都熟悉的大台北地區街名和店家分佈;和李文媛一樣都是捲髮的他,讓人一眼就明白是兄妹。林書函和楊宇政在戲中是同居不同寢的男同志室友,滿滿的曖昧,前者內斂含蓄,總是細心照顧、等待著他的「朋友」,後者於小清新系咖啡店工作,常常發直球一訴衷腸,偶爾扭捏嬌俏的儀態特別有趣;同婚法案通過後,他們企盼著一個光明的未來。

劉曜瑄是亡命來台的港澳老實男子阿聰,一口粵語和粵式普通話頗為練達;在偷渡的船艙間甲板上,他不經意地做了關於自身前世的夢,夢中女孩雙眼柔美如月如河,似有某種思念持續縈繞著他。這女孩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心地善良卻也不乏嬌貴氣息的成衣店主萍姐。旗袍下的吳靜依因著角色的身段、性情、談吐,盡顯妖嬈與自信。原來,她也曾做過關於自身前世的夢:在老上海,身為養女,同時糾葛於幾個男子之間,然其一生所愛,始終是那位氣度優雅、西裝畢挺、默默愛她護她的男子。是的,恰恰就是此世才於餐廳短暫偶遇的阿聰。

黃惟所扮的代理孕母小淇,大肚子下,柔弱生剛強。電話讓她不得不接收客人們的騷擾和抱怨,卻也為她串起與家人的聯繫。若非為了給爸爸過上好生活,她或許不用做萍姐的「生」意,日後也就不會踏上極端的路途;當然,如果是這樣,她也就不會遇到願意把一切都交給她、用心保護她的尋貨人。但她對他,似乎並不那麼一往情深。


織線:多頭相接的互動過程

由於每一段落腳色的個性和活動都特質鮮明,觀眾方便記憶,故「點」雖多,我們要織成「線」卻不難。這些線一旦成立,便叫人嘖嘖稱奇,一方面感嘆世間命運妙不可言,另一方面也佩服整個劇組的奇想。【2】數點之間不會無故接起,它們織就成線,全憑一把槍、一筆錢和一個小孩。

阿聰做了幾十年海關驗貨的工作,卻因同事長官貪汙走私,而被迫攜帶槍支逃往台灣,身分一時從海關人員變為偷渡客。為了結束這場亡命生涯,他亟欲賣掉手中危險物品,最終在台灣遇見一位尋貨人,他們於咖啡廳談判後完成交易。其間,男同志店員林柏叡(楊宇政飾)前來協助點餐,只見桌上有盒「蜂蜜蛋糕」。習慣早到的阿聰,在與尋貨人交易之前,於咖啡廳同桌偶遇萍姐,這場會面令其產生似曾相識之感,而「似曾相識」也是他點的飲料名稱。

繼上回於平台上賣掉巴拉松,小媛險些連命都賠掉後,這次哥哥帶回一盒蜂蜜蛋糕──那把槍就裝在這個常見的長型紙盒中。拍賣規則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在節目結束前競標成功順利賣出,直播主就要「親自試用」商品,可以想見這種自殺式行銷將吸引多少讚。由於槍支價格不菲,賣出後定能為兄妹倆解除一時困頓,故他們決定鋌而走險。事實上,為了討生活,小媛也在直播之外到萍姐的成衣店應徵、上班,因此才有機會聽後者提起自己做過的夢,談論是否相信前世的存在。

林柏叡看到這段危險直播,為了救人──如果槍沒有賣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只好花錢買下,救了小媛一命。但,這筆三十萬卻是他和陳昭希(林書函飾)為了領養孩子、組成家庭所辛苦攢下的;為此,兩人還冷戰了一陣。最終,由於不知如何處理這把來路不明的東西,只好將它丟回宅配中心,如此一來,槍支就到了小淇手中。可以想見,這時最驚訝的人不是小淇,而是守護在她身旁的尋貨人──怎麼當初購入並交給妹妹的槍支會在這裡?

故事是這樣結束的:懷胎十月的小淇,無法不對肚子裡的小孩產生感情,而此刻,她更有一位願意為之付出的男人,即小媛的哥哥尋貨人;於是,當萍姐苦苦相逼,索討小孩時,手中的槍只能引發一樁憾事了。萍姐的死,不只讓當天與之約好見面、準備「再續前緣」的阿聰再也等不到人,或許也讓尋貨人入獄,因為他願意犧牲自己,卻不要小孩沒有媽媽。

那麼萍姐和阿聰平時所做的「前世夢」又都是如何醒來的?原來,老上海時代的萍姐,最終也因為感情糾紛而槍殺了一名男子,當時的阿聰──就是那位風度翩翩、令她真正心儀的男子──為了保護她而站出來頂罪,只叫她盡快逃離犯罪現場(萍姐和阿聰應該另有其名,恕我遺漏)。這一切是不是又「似曾相識」了?

有關當局(僻室提供/攝影羅慕昕)

 

撒網:因果關係與政治隱喻

如果要探問這則故事的因果關係,這些線就構成了一張不知從何起頭的大網。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嘗試找到線頭。

試想:能否說小媛害死了善待她的老闆萍姐呢?畢竟如果她沒有賣出那把槍,槍支就不會一直流轉下去,悲劇也就不會發生。可是,這把槍是哪裡來的?追根究柢,就是阿聰。那麼,他的槍又是從何而來?在此世,是來自同事長官的栽贓,但若相信前世,難道不正是因為他替(前世的)萍姐頂罪,才從她手上拿來的嗎?所以,說是執念過強、愛戀至深的萍姐殺了自己,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這張複雜的網如此呈現在我們面前,也許已經足夠精彩,但還不足以反顯我們和角色所處的現實世界。對此,劇組的畫龍點睛之舉,在於安排吳靜依擔任歌手兼旁白,其他演員擔任歌隊和伴演/舞,在上述故事旁另立側面,高踞時代之巔,唰地一聲撒下這張大網。誠如「有關當局」這個劇名在最直接的字面意義上所透露的,落點、織線和撒網這些細膩的功夫,沒有一個無關政治。

於是,美豔的吳靜依褪去萍姐身分,躍出故事螢幕,為我們哀吟了幾曲由柴契爾夫人(同雷根)帶起的新自由主義悲歌。這樣的段落穿插在織線過程中,約有三四次,而順著柴契爾夫人這位鐵娘子於1982年造訪中國,與鄧小平會面,觀眾終於來到了小人物故事的大時代隱喻。

中英爭搶香港,原來正如萍姐小淇爭奪孩子一樣;中國對應萍姐,小淇對應英國;英國如代理孕母,香港是備受呵護的孩子,中國則虎視眈眈。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裡的隱喻非常漂亮──揆諸世界史,英國在成熟資本主義崛起的過程中,幾乎是前無古人的(十六、十七世紀前,義大利、荷蘭和葡西兩帝國的資本主義並不成熟),因此各方面都是孤單地兀自摸索,其成果是憑藉以最新生產力為基礎的商品貿易,大肆擴張海外。如果了解這點,那麼同樣遠離家人、孤單自處的小淇,被劇組安排在「宅配中心」這個當代市場最火紅的產業工作,恐怕不是偶然。

至於老愛夸夸其談自己有「幾千年」歷史、「自古以來」如何如何的中國當局,以「夢迴前世」的萍姐來代表,嗯……只是剛好而已。

循此隱喻,我們還會發現兩位令人不勝唏噓的男性──而且是異性戀男性──阿聰和尋貨人。跑遍大街小巷、為了生活奔忙的尋貨人,愛上的其實是對她並無深刻情感的小淇,其甘願「付出所有」之情操,堪比殖民地依附殖民母國、供其壓榨資源之情結。

同樣也「夢迴前世」的阿聰,如其人物設定所示,正是澳門與香港。【3】從前就與大陸關係密切的他(們),同樣有著深層的歷史,在依序「回歸」中國,也就是與萍姐相遇的前後,卻是生命中最飄搖、心情上最忐忑的時刻。然而,現今的中國對許多港澳人民而言,可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用這齣戲的話來說,就叫「似曾相識」。

好吧,說到這裡,我們已經不可能不碰到這一年多來香港發生的事了,呆瓜都可以想像編劇和導演的心內話:在2020年的此時此刻,對港、台、疆、藏,甚至是一帶一路相關國家等地,到處宣稱「小孩是我的」的中國,或許尚未像萍姐那樣被小淇──即包括英國在內的西方國家──「射殺」,但是根據前文詮釋,它必然要自食前世因緣或歷史業障之惡果。

至於台灣在哪裡,我們身處的島國又該如何自處,看看戲中那兩條「漏網之魚」,也就是因為放棄領養小孩反而過得最平安幸福的男同志情侶,一切似乎不言可喻。【4】

註釋

1、以下角色的名字,我都只憑聽覺,無法肯定用字。有些角色我甚至忘了是什麼名字、有沒有名字。編按:部分人名有進行增修。

2、根據節目單中「導演的話」,除導演吳璟賢、文本整理陳弘洋、戲劇構作吳子敬外,演員也有參與劇本的構思。

香港和澳門就算語言大致相同,但在歷史和地理上畢竟不一樣,劇組似乎無暇處理二者差異。

3、妹妹/直播拍賣主這個部分,我認為劇組稍微輕忽了,不只其意義相對脆弱(既依附於哥哥尋貨人,又依附於萍姐),在照理講最精彩的段落,也就是李文媛朝腦門作勢扣板機的那一場戲,其氣勢也已經被之前楊宇政和林書函的對話給「預告」了,新鮮感大大降低。

《有關當局》

演出|僻室House Peace
時間|2020/10/17 19:30
地點|北藝大展演中心戲劇廳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但《有關當局》不只是連連看的敘事遊戲,他勾勒了一幅世界圖像,台、中、港、澳、英的地緣與血緣,還有源起十九世紀的帝國殖民主義、資本主義,到二十世紀後段新自由主義興起,迄於今的全球化資本與商品流動現象。這個「宏大」的敘事觀,用七個「小人物」各自命運與角色帶出,服膺導演說的,如今的世界已很難讓人「置身事外」,有可能某人某事在某地發生,卻造成此地此人某些事的重大災難或轉變……(紀慧玲)
11月
03
2020
全戲節奏尚算緊湊,以至於把幾段故事分成碎片打亂拼湊,也沒有令觀眾迷失,而演員們的默契及自如亦有成功把觀眾眼光留住,只是在詮釋角色上較為空洞,演員扮演感較重,這現象亦令某些段落的情節進行得太理所當然,演員只成了劇本的棋子。(高凱琳)
10月
21
2020
《沙拉殺人事件》的戲劇動作雖然簡單,卻充滿辯證思考的可能,特別是標題指涉的社會事件,與劇中夫妻女兒的意外死亡,就像那些從收音機裡傳來的新聞報導一樣,既有不可思議的怪異感,卻又有難以駁斥的真實感,不能不讓人重新檢視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常規和思考習慣,甚至對社會大眾的道德共識,心生疑慮。
11月
28
2024
《衣》對移動/移工/黑工的命題甚至桃園脈絡的改編策略,依然選擇了消極的表現方式——以陌生的澳門女工經驗作為回答,以熟悉的台灣素人演員進行演繹——以此作為《衣》的「台灣新製版本」。然而,跨國脈絡的失聯,使得女工的主體經驗,在兩地敘事的切換之間變得模糊不清,也落入了兩地相互嫁接的窘境。
11月
27
2024
若像本劇的潛台詞那樣認為開放部落、引進「體驗部落」文創商機就有活路,無疑是忽略了地方治理的複雜性,也忽略觀眾對複雜現實的理解力。
11月
25
2024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
當我說《巷子裡的尊王》的正式演出,是一個進化版的讀劇演出時,我要強調的是導演、演員、和設計者如何善用有限的資源,以簡樸手法發揮文本的敘事能量,在劇場中創造出既有親密關聯,又能容許個人沈澱的情感空間,更有可以再三咀嚼的餘韻,是令人愉悅的閱讀/聆聽/觀看經驗。
11月
14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