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銳導演洪唯堯的冒險沒有極限,從過去參與作品《浪跡天涯》及《愛情剖面》中的大膽裸露演出,便可窺知一二,於此次「新人新視野」戲劇篇《夢遺》,似乎使出渾身解數,刻意不按牌理出牌,形式紊亂,風格隨性,元素龐雜。題名為「夢遺」,內容卻無關夢遺,反而拆解、延伸了字面意義,講的是夢境、遺憾,或者更準確地來說,是宛如青春期初次夢遺少男般的懷舊感傷。
戲前,觀眾緩緩進場的同時,一群成熟男聲反覆喊唱著兒歌《蝸牛與黃鸝鳥》。全暗,燈光隨著氣勢滂礡的《布蘭詩歌》前奏亮起,整齣戲,在極具戲劇性的氛圍中,在七位清一色男演員的擺姿作態中,揭開了序幕,亦建立了基調。主角迦恩有個哥哥,得了漸凍症。下一秒,哥哥竟奇蹟似地恢復。不久,迦恩把全家炸掉,家人都死了。後來,聽說蒐集到七顆龍珠,就可以回到過去。於是,迦恩努力試著找到龍珠,一一重返過去回憶中的許多片段,超級賽亞人出現了,神龍出現了,V怪客也出現了……
寫到這裏,彷彿地球人都沒救了。動漫人物匯聚一堂,情境變得卡通,現實與想像交疊,所有表演都以誇大化、KUSO式的語法搬演,此般劇情可說是徹底發揚光大了──套句網路用語──「中二」精神,一種像是停留在初中二年級,溺於青春期價值觀裡而藉此實現自我滿足的態度。在這個以主角自我為宇宙中心的中二世界裡,創建了封閉自身的中二邏輯:語彙跳切,片段零碎,各成一局;歷史混亂,場面散亂,人物錯亂,信手捻來,毫無章法可循,或者,是依循一種「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規則遊走。
迦恩回到了總統大選前,重溫舊時日常,百無聊賴的父親看著政論節目,操著東南亞口音英文的母親則在整頓家裡;回到了日治時期,一邊有人扮起了日本人,說著聽似道地的日文,另一邊則有人甩起了水袖;回到遠古,眾人變得原始,以無法辨識的語言激烈溝通。人物常如天外飛來一筆,混為一爐,這一景維妙維肖的V怪客,變為下一景的Michael Jackson,不久又變為家中成員,令人驚嘆今夕何夕。透過恣意時空轉換、情境置換、身份交換,整體呈現出強烈的流動感,熱血奔放,精力四射,但在無限上綱之下,如同大量腎上腺素、睪酮素到處噴發,一發不可收拾,加上途中表演語彙龐雜不已,有戲,有歌,有舞,有模仿,有武術,有體操,技藝煞有其事,卻僅流於形式表現,一再脫序、失準、炫技、玩梗,儼然幻化成一場華麗而無實的電視綜藝秀。
在中二精神的引領之下,此戲究竟是反諷中二,還是已經放棄治療,一心擁抱中二?當角色刻劃如同記憶突現,短暫而平板;當多元文化止於口音,去脈絡之後只成裝飾;當歷史背景未推動人物,曇花一現而徒為背景。當角色、文化、歷史集結而成的淺層拼貼成了百花齊放的景觀,一切之一切皆成扮演,皆成姿態,皆成表面。當表面止於消費,消費成了觀演之間的嘉年華會,不僅表面就是內容,內容也就在表面,而且狂熱地、飆速地、著魔般地浸淫其中,無法自拔,但,是否真能持久?
不同於表象主宰的浮誇場面,戲中迦恩口述影像,紀錄家中畫面及家人生活起居的過程,一方面頗有敘事劇場之趣味,但另一方面,透過錄像描繪出來的實景,也僅成為一種變相的過去再現,隱隱顯露對於逃避現實的懷舊感傷。相對地,劇中真正的現實,全盤透過想像來解決,依循中二邏輯,萬事全繞我轉,來去皆憑感覺,有苦有難,迎刃而解,有殘有死,無關痛癢。可貴的是,事實上此戲並未完全棄絕人性,反而在一陣狂亂之中,渴求溫暖,甚至到了劇末,迦恩現身母親待分娩之時,試圖挽回一切,然而,可惜的是,在諸事無傷大雅的前提之下,一切的挽回似乎也無傷大雅。如同主角無意識地炸毀自家一般,整齣戲經過連珠砲般的娛樂轟炸後,不自覺地也把自身情感基礎給炸了。原本的救贖可有可無,原本的甜頭成了反撲,原本一場鹹濕多汁的春夢(此劇英譯wet dream)潰堤成災,淹沒自己,以致整場爽下來,最終欲振乏力。
某方面來看,《夢遺》呈現出近年來部分台灣劇場主流的縮影。就內容題材而言,趕上了回到過去的懷舊風潮;就展演策略而言,呼應了形式至上而捨棄脈絡的流行趨勢。然而,新人視野,該如何「新」?是新手之作,是標新立異,還是順應新潮?為新而新、仰賴形式之餘,視野究竟變得寬廣,抑或變得侷限?相形之下,劇中一段略帶白髮的中年人賴子豪,走至舞台前緣,自述事業失敗、人生起落的經歷,將戲劇真實依託於個人生命厚度中,那樣不疾不徐,那樣誠懇簡單,那樣樸實無華,那樣深刻動人,此般舊人新悟,或許才是全戲偶然微亮之處。
《夢遺》
演出|洪唯堯
時間|2015/11/22 14: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Lab創意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