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的內爆與追逐《沙度》
5月
23
2016
沙度(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73次瀏覽
王昱程(專案評論人)

古名伸的新作《沙度》從一片闃黑、深不見底的上舞台處開始,緩靜地,一道光向觀眾面而來,隱微可見一群舞者背著光往前移動,某些角度能看到些微的碎動和隊形的變換,但大部分的時候只看到那道光。接著彷彿月亮升起一般,隨著燈光角度的轉變,舞者肢體輪廓稍漸清晰,但依舊因為背光而沒有臉孔,並持續以張牙舞爪的姿態悄悄向前移動,月光高掛,夜深了,夢境才能被睡眠解放,奇想才能恣意徜徉。

時間稍停滯在初入夢境的闃黑裡,接著出現了一位紅衣女子獨舞,她以鬆動的關節發展,驅力由下而上又由上而下促使手臂甩動拍擊大腿,或是轉圈。鬆動看起來並不是因為自由,像是心不在焉或是過度控制的緊張,因而失去了舞者身體的簡潔質感。緊接著黑衣人拿著電風扇吹拂她蓬鬆的細捲長髮,使她的身體更加躁亂,一陣陣用力後旋即立刻放鬆,如此反覆不安。接著一群黑衣舞者出現,控制紅衣女子,重複剛才的動作拍擊著大腿,揮擊雙拳欲求反抗。最終黑衣人把紅衣女子撐高,載浮載沉中,紅衣女子大聲命令:「往前!往後!停……」。

轉場後,十位黑衣舞者手持著長桿,上面固定著巨石,彷若宇宙洪荒爆炸後的碎片,或是女媧補天的彩石。巨石們(舞者們)先是橫向地在舞台上來回奔跑,紅衣女子也在其中忽然逃命似的出現又消失;音樂開始從原本曠謐逐漸變得嘈雜,最後變成激情的弦樂和廟口舞龍的節奏,巨石幻化成九節龍身和一顆龍珠,舞者們舞弄著這隻分節的龍,並追趕龍珠。傳統龍戲珠是吉兆,然而眾巨石所組成的龍戲珠卻讓人不寒而慄,當九節龍身分開的時候,舞台上彷彿有十隻龍又像是十顆龍珠彼此追趕著。

《沙度》是一則關於紅衣女子的繪本寓言,即使運用了如此變化繁複的大型道具,「接觸即興」作為一種舞蹈的形式語言,它所展現的身體樣貌依舊很容易被閱讀。在後段的幾組雙人舞裡面,兩個舞者重心的交換,在推拉之間產生的離心作用或向心力,從平衡到失衡(off balance),有的組合並不是在這個過程中追求流暢,當舞者用力把重量交給夥伴之後就放鬆,過後又重新啟動,運作的動力被截斷又重新開始,兩個人之間的重力並非不間斷地傳遞。這個特性與紅衣女子的獨舞同樣,力量重複揮散在身體和空間中,彷彿是在現世生活快速重複的死亡與復活、放棄又重新開始、關機再重新開機,喧嘩嘈雜,喚不醒沉淪的世界,周而復始。最後紅衣女子被夾攻而來的黑幕擠壓,遁逃到平面無顏色的繪本世界了。

在覆蓋整個舞台鏡框的白色投影幕裡面的扁平的世界裡,舞者和巨石們玩起影子戲。從一個彰顯自我的鮮紅服裝女子到黑白平面的「人影」,拋棄了自我,變成只剩下形狀的人,在平面的世界享受單色的自然,陽光和風雨。時大時小、搖搖擺擺的身體原本是影子戲裡面唯一能夠開展的身體動態,卻與現實中病痛的身體互文:癲癇般的搖晃和躁動,在幻想平面上放大投射的自我。在好似充滿童趣投影內容裡,我看見生命的混沌和百無聊賴。

從紅衣女子的恐懼和焦慮,在夢裡幻化出變化多端的巨石,後來又在紅衣女子面前幻化成龐大人形,當它栩栩如生地走起路來,或者零星的三兩塊巨石組合成臉部表情,似人而無臉無形,似臉又缺乏身體,令人恐懼莫名。更大的恐懼是來自這些意象不斷重組又移動,然結局安排看起來十分勵志,紅衣女子在巨人的追殺過程中發現巨人結構中的破綻,進而打敗這個由她自造的恐懼。最後,回到舞作一開始的燈光和畫面,紅衣女子與眾黑衣人再度出現。

詭異夢境往往意味著現實世界常有讓人無處遁逃的扭曲和暴力,寓言又怎會單純是則虛構的繪本故事?如果把舞蹈視作藝術家們用來再現內心狀態的媒介,在觀眾眼前被黑衣舞者操控的巨石彷彿是內在世界爆炸後的碎片,舞者身體不斷重複揮散又再生的力量,讓筆者聯想到傳播理論大師麥克.魯漢在上個世紀提出關於媒介與訊息不斷改變人的感官,幾近光速地接收各種訊息並耽溺在眾多他者生產的大量訊息以致自我意識無感知,最後引發個人的主體「內爆」狀態,紅衣女子把現實的紛擾,帶進闃黑的夢境,碎裂成石塊,這個意象或許回應了當代的紛亂詭譎;身體的躁亂和搖晃,力量重複揮散便是這個內爆過後的創傷,舞者們彷彿拖著身體擺蕩、甩動、追逐,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月亮將落,夜晚結束,白晝要降臨,一場驚夢,只是不免讓人驚甫未定:如此夢境還會輪迴再來?

《沙度》

演出|古舞團
時間|2016/05/15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沙度》剝離角色回歸自我的瞬間,以及《阿棲睞》脫掉衣服牽起手的瞬間,是兩種身體的理想性。一回歸個體,一回歸集體,《沙度》在回歸個體的企圖下,仍有集體性,在解構的企圖下,仍有表演性。而《阿棲睞》在儀式與古調的深處,在那互相支持肉體極盡耗費的笑聲中,反而讓表演性解構了一些,讓個體性浮現。(劉純良)
5月
25
2016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
基根-多藍以自己的故鄉,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尖端的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作為創作的發想,在這個山多而細長的半島,每一處蜿蜒路徑的盡頭都是一個未知的所在。回應著《界》當中,舞者們每一個用盡全力與無所顧忌的舞步,彷彿將內心的壓抑一次爆發,他們在舞台中穿梭,在彼此中摸索,想在與他人不遠不近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沒有一段關係是穩定的,他們只能用身體的極限表達情感,至少在這個當下,激昂的情緒是證明自身存在的證據。
3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