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於2016年五月推出的一加一雙舞作《沙度》+《阿棲睞》,是在編舞意向與端點幾乎可想像為兩極的作品。這是否代表是兩支可以並置評論與觀賞的舞作,我認為可以,但這是否代表這是一個對觀眾或演出而言成功的並置?我對此存疑。古名伸的《沙度》冷靜、輕鬆,尋找動作的表層與觸感,將儀式輕鬆化、表面化,有解構儀式與表演的意圖(但未必是一個結果),布拉瑞揚的《阿棲睞》尋根、踩地,不在自然界,但尋求自然、聲音、肉體、吟唱的力量,以圖騰、古調為根本,在遺失土地的當下尋求土地的力量,因而,追求儀式的深度,但並非不容許儀式中的玩耍。兩方都挪用了不同的文化符碼,一方試圖解脫動作與美感的符碼,一方試圖尋求土地的力量進入劇場。構成並置兩舞的可能性,其一來自對儀式的詮釋,其二來自兩支舞作各自勾勒的肉體的限度。
《沙度》的結構是一群黑衣人與一紅衣女子的組合,從黑衣人的接觸開始,到紅衣女子的獨舞,黑衣人作為紅衣女子的影、行動,黑衣人執杖與女子的相對關係,到黑衣舞者轉換衣著的雙人,最後重歸黑衣人與紅衣女子的影像,舞台開始裸露,舞者開始顯現「人」樣,撥髮著衣,正視觀眾席。音樂與燈光包辦了大多的轉折,黑衣人執杖的白色裝置,依靠著燈光色調的暖度改變敘事。
《沙度》可能更適合在遠方觀賞,在幽微光下行動的舞者,越遠越能創造若有似無的效果。作品中幾個重大要素,例如紅衣女子獨舞的位置與舞台黑暗的相對關係,黑衣人執杖的色調,都更適合隔著距離。這是一支主體預想著大空間的畫面出現的舞,然而其中不乏讓觀眾掙扎的選擇,尤其紅衣舞者乘黑衣舞者肩上呼喊著「停」、「往前」等等指令,我坐在第一排都掙扎著才能聽到。
是否能夠在不聽不聞的狀態得知紅衣舞者與黑衣人的關係?並非完全不可能。與《沙度》的其他部分並置,無法清晰聽到的指令,或許更適合編舞者的意圖。從凝聚的集體接觸到儀式性的執杖,從執杖到最後影像的參與,裸露舞台的企圖,以及舞者撥髮聳肩穿衣的片段,都有某程度解構舞台與表演的潛力。《沙度》舞者的質感並不刻意輕盈亦不深沉,紅衣舞者的獨舞隔靴搔癢一般,體表或許是這支舞所刻意劃定的肉體限度,肉體的重量是如何,身體就是如何。這種對身體的神聖性、儀式的神聖性的除魅,或許也有其時代性,正如某個女舞者向前飛躍,男舞者抬舉女舞者的瞬間,兩人的身體正進入翼幕,這種不讓人看見「高潮」的企圖,明確地讓我想到Trisha Brown的〞Pure Movement〞,那抬舉進入幕中的過程,幾乎一模一樣,這並不是說古名伸的《沙度》充滿他人舞作的影子,我認為這對反的,可供比較的動作或結構是刻意為之。可供辨認的各種符碼,將其重量減輕,放在皮膚的表層,讓符碼完全成為符碼而脫離認同與精神,一切輕鬆些,我認為這就是《沙度》的企圖。
如此一來,令人難以定位的執杖與儀式便有了理由,一開始,那裝置使我想到棉花糖,再來想到牙齒,最後則無法抑制地成為了杏鮑菇,越荒謬的想像越適合這支舞,然而這些想像又其實有所本。例如紅衣女子呼喊黑衣舞者指揮方向的空間,令人想到《九歌》中雲中君的片段,眾舞者執杖群舞的身體,近似於宗教儀式,態度又刻意輕鬆,這些片段彷彿披著既定印象的外衣,不管是曾經看過的舞作或者儀式,當然,也忍不住會想到無垢舞蹈劇場。
但這解構是否有效?我並不認為舞蹈本身是為了敘述故事或擁有可供辨認的架構,《沙度》的身體擁有讓架構鬆動的潛力,但,這潛力並沒有真正發揮,尤其是音樂的戲劇性,讓觀眾擁有相對的安全感去辨識舞作「進行」到何方,卻也因此減低了身體解構的空間,最重要的是,光、音樂、影像的強烈敘事性與身體似乎彼此摩擦,但這摩擦卻又浮光掠影一般地隨著舞作向前,並無解答。編舞者當然沒有義務要解答這摩擦,但作為觀者難免感覺可惜,看似敘事但刻意降低故事強度的身體,與有明確性格的音樂、燈光,彼此之間互相牽制,作為劇場作品,這牽制對我而言是另一種觀賞的難處,舞台最後空裸,舞者撥髮著衣,更像是一種象徵性的點題,而非真正的句點。
相對於《沙度》的冷靜,《阿棲睞》從獨舞舞者到群舞舞者牽手脫衣最後眾聲歌唱的結構就是熱血了;《沙度》以體表劃定肉體的限度,《阿棲睞》是用肉體與土地的連結與勞動來劃定限度,在古調與吟唱中前進的結構,依靠現場的能量消長來推進,舞者真實地唱與跳,累了就躺下、喘氣,唱得喘不過氣便笑,坐在第一排就像是坐在搖滾區,汗也快要飛到我身上。互相牽著手卻要脫掉衣服的遊戲在認真執行時多出一些重量,穿著黑色裙裝的舞者是否暗示著性別認同的差異?結構與結構之間,並無真正明確的轉折,然而,能量的消長是真實的,依靠彼此的支持以耗費這肉體的辛苦,無數次蹲起的企圖,是明確的。相對於《沙度》,《阿棲睞》想要的是進入儀式的內心,不以儀式的神秘化,而是以肉體的勞動去尋求真實,或許在國家戲劇院這樣的場地,無山無海,只有空調,舞者彼此之間支持彼此的必要性更加龐大,這也是一種原住民的現代寓言,或者是布拉瑞揚自己的疑問,如何在這空間中尋找台東的精神性,山與海的精神性,原住民的精神性。
或許會有人說脫掉衣服回歸自己是一種老套或另一種符碼,確實也是,但符碼是觀者的標籤,卻是勞動者的實踐,明白地讓觀眾看見汗水、疼痛、喘息,這也可以說是另一種舞蹈的解構,去除舞者無痛無掙扎的形象,讓表演包含著舞者的當下感受,這也是誠實。肉體並不輕鬆,但,肉體也並非只是單一的肉體,而是互相連結的關係體。相對於此,《沙度》的肉體接觸方式更個人化,從群舞接觸到最後,個體化的企圖越來越強烈,這才讓體表的限度浮現。而《阿棲睞》的連結是尋找連結的過程,肉體的獨立性雖然在,但連結才是讓肉體勞動得以前進的動力,其有機性更偏向於野草根部盤根錯節的成長過程。
對我而言,《阿棲睞》或許歸類為工作中(Work-in-progress)的作品,會更好理解,赤裸展現某個過程,並且認真去執行這過程,會好過於詮釋為什麼脫衣,或者為什麼不把衣服穿上。脫掉衣服,無非是布拉瑞揚此刻回鄉的渴望與情狀,或者他所渴欲傳達給舞者的。如果有什麼想疑問,我想知道布拉瑞揚是否會有讓女舞者參與的一天?他的歸鄉還在路上,而這條路最後會走到什麼地方,我認為還是未知數。
從《阿棲睞》反觀《沙度》,我認為《沙度》一樣也在脫衣,其脫去的是敘事與身體追求弘大連結的企圖,如果舞者踩地,則踩在地面就好,太深則深入地心,又成就了舞蹈中儀式的另一種神秘,從這個角度來講,《沙度》的企圖是除魅,正如西方文明化的歷程是除魅,對身體的神祕性的除魅或許也是一種意圖。
《沙度》與《阿棲睞》這般各執著肉體限度的兩端,一方踩入地心,一方觸摸表裡,我幾乎可以想像兩方舞者如果共同佔據一個暖身空間,會是怎麼樣的場景,那互相打量、那彼此竊笑,但最終這兩者並置說明的,是文明的衝突。除魅的、理性化的、無性的身體,尋求不可知力量支持的、互相連結的、耗費體力到極致的身體,兩者追求的是這樣不同的東西,但卻是同樣的歷史進程的產物。在《沙度》之中剝離角色回歸自我的瞬間,以及《阿棲睞》脫掉衣服牽起手的瞬間,是兩種身體的理想性。一回歸個體,一回歸集體,《沙度》在回歸個體的企圖下,仍有集體性,在解構的企圖下,仍有表演性。而《阿棲睞》在儀式與古調的深處,在那互相支持肉體極盡耗費的笑聲中,反而讓表演性解構了一些,讓個體性浮現。意圖的事物與結構之間的關係,是彼此摩擦的熱度抑或互相耗損?總是難解。並置這兩支舞作的策展方,是否看見這文明史上並置的殘酷?是否能夠推進這殘酷?到最後,一加一雙舞作,確實是「一」加上「一」,各自發展的路途,原本可能有對話甚至衝撞的機會,到最後,卻是上下半場分置的兩場演出,放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夜晚。
並置比較這兩支舞作,是企圖消除這一加一方程式的無解,消解觀者自身的擱置狀態,或許無法回答兩支舞「本身」的提問,而是疑問「一」加上「一」的策展,最後完成什麼?一加一並不等於二,卻也不等於零,就像金融業廣告最後總有那聽不清的「投資基金有賺有賠,相關說明請參閱投資公開說明書」,或許在節目單上註明「本策展不鼓勵比較舞作」,或者說明「兩支舞作有近有遠,凡於搖滾區享受熱血青年汗水者,將犧牲部分宏觀視野」,會比較安心。當抽離觀者角色,肉體的、精神的、文明的衝突,從來沒有結束,也從來是老調重彈,難忍的是觀者這方比較的心理,或許,問題是出在觀看的這一方,每個孩子都愛,每個孩子都好,但大家都知道,父母總有比較偏愛的那一方。
《沙度》
演出|古舞團《沙度》,布拉瑞揚舞團《阿棲睞》
時間|2016/05/14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