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土地與人民的總體藝術 《淨.水》之《踏境.巡福》
9月
01
2016
淨・水(台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08次瀏覽
陳元棠(專案評論人)

《淨.水》為台中國家歌劇院開幕之一系列活動總稱【1】,自八月一日起於戶外廣場便有靜態藝術展出,「將歌劇院廣場變身為視覺展覽/社區參與/儀式醮台的多功能舞台」是為八月底的開幕暖身,且有「豎燈蒿」為告知天地神鬼此地的「醮祭」,以及「請水」之科儀,連結台中水文與人文,建立「活水」象徵。八月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三天則為主要活動,從十一點邀集民眾報名一同做湯圓開始的活動節目《吉時.慶成》,下午兩點開始的《普渡.禁壇》以及晚間六點的演出《踏境.巡福》環境劇場,進而至室內劇場(有大中小三種廳)的《寒林宴》,並於二十八日最後以《收命魔》,以及由道士扮演傀儡收尾之《跳嘉禮》儀式作結。

此開幕活動規模盛大,設計細緻,立意宏觀,在農曆七月,以民間廟宇啟用的作醮儀式為主架構,結合當代藝術家創作與社區民眾參與,是以台灣人、台灣土地與台灣視野的廣度,並台灣歷史的深度,於道場/劇場間整體演出,信眾/觀眾也被包覆其中。大型策劃內裡外在的豐富,不流於如「大拜拜」的表面功夫。

我在八月二十六日的下午四點抵達台中國家歌劇院,主要觀賞《踏境.巡福》環境劇場(其中包含《寒林宴》),並未見早先於水池的舞者演出。戶外廣場上,由之前公開徵件之「小小守護神」與藝術家蔡根帶領台中一中美術班的創作,藝術家陳奕彰設計之五公尺高充氣的「卡漫化」鍾馗,並有建築師姜樂靜創作之鋼構醮台為科儀場域,道士在為此活動搭建的舞台上進行儀式,其中「翰林院」(又稱寒林所,為普渡時搭建給鬼魂的休憩所)呼應了劇場內演出的《寒林宴》,而新台灣壁畫隊創作之「白屋」正在開幕(普渡),此為與「翰林院」成對的「武英殿」(神明休憩所),為新台灣壁畫隊36位藝術家現地創作而成【2】。歌劇院內是纖維藝術家楊偉林的「布輪海」裝置作品,以及歌劇院建築設計師伊東豐雄的觀念建築展「伊東豐雄的劇場夢」等等,整體視覺藝術統籌為藝術家薛保瑕。

內外四處是眾多的參觀民眾,隨著天色漸晚,人群中默默出現舞者,以白臉為妝,各色服飾是為台灣歷史間的人物群像(原住民、荷蘭商人、英國傳教士、藝妲、女學生、退役老兵等人物),各路鬼魂聚集。歌劇院門口上貼著如「符」一般的封條,待道長與飾演鍾馗的舞者張逸軍,雙鍾馗皆同跟班出現,在鼓聲中行進,並手在空中畫符,持著杯子將水含口,再以口噴灑是為「洒淨」(此動作於整場演出中反覆出現),人群中進行「破台」,歌劇院門封條被刀切開。門口聚集事先在網路上預約觀賞演出的民眾(一場約兩百名)分成四隊,隨著工作人員進入。

整場儀式與演出無主持人手持麥克風,得以專注進行與轉換,此舞蹈演出由何曉玫所編,演出中MeimageDance舞者與觀眾的距離一再調整,有時相當貼近,有時清楚劃分出舞台界線,從歌劇院外舞入歌劇院內,各型劇場並各角落,帶領觀眾一如以演出導覽,融合觀眾的行動入舞作,充分與歌劇院環境互動,有著藉儀式與演出的設計,將台灣總體精神灌入歌劇院的象徵。我在人群中對於各處正進行之儀式與演出有些應接不暇,現場演出氛圍莊重肅穆,與觀眾的好奇浮動產生對比,此非觀眾習慣的觀賞方式,在舞者移動換場地之間,安排了工作人員以安靜舉扇表示觀眾得以跟隨前進,環境劇場的安排,考驗現場工作人員的應變,也考驗觀眾的專注與觀察力。

舞者穿梭在觀眾之間,有如穿針引線,將觀眾包圍進劇場般,與觀眾的距離,產生了劇場空間的辯證。舞者自各處聚集後進入歌劇院大廳,有如招魂:共十一人各成為台灣史空間的人物魂魄,已化為族群,歷史人物之符號性的身體,大力的踊躍,幽微的步行,彼此間若隱若現的人物關係,串起台灣古往今來。其中人物設計並非僵化,或是遙不可及的偉人,如外省老伯手持收音機跛腳碎行,黑道大哥特殊的「迌人」走路重心後傾肩膀聳動表現,就是身邊時常出現的小人物典型,另原住民角色多有跳躍與蹲的腿部動作,而女性角色各自不同的姿態,如其中的大家閨秀角色似梨園輕移款挪,女學生青春洋溢的奔跑,以及多為旋轉或被高舉的舞蹈,當舞者舞上大階梯,接著仍以散落各處為主,觀眾在行進入大劇場前,沿途可見舞者在建築角落間的或靜或動。

待眾人進大劇場,坐定後,《寒林宴》正式開始。

舞者與火的舞動揭幕,單純的火光晃動暖色,與右上一新月的對應,舞者從觀眾席各自上台,接著以燈區為形,舞者散落在各自的圓形燈區,漸漸彼此互有連結,似有因族群不同而絕望的戀情,或時局變動間閃逝的相遇,化約島上時空間來去的人情。燈區再擴張,舞者圍圈漸以藝妲為焦點,藝妲蛻下高衩旗袍,眾人舉起旗袍如弔念,而藝妲在地似隱身,紅衣女人被高舉身體如浪強力擺動。女學生伏地不動,身體上方眾手成浪般,眾人反覆的身體節奏間,以後台打出燈人物背光,接著離去,舞台後方遠處男騎腳踏車載著女人,喀啦喀啦的,畫面有如默片光影,人物們逐漸走下舞台,走入觀眾,舞台前方側燈大亮,此時我身後的小觀眾(演出間不斷驚呼著)興奮的說:「出太陽了!」對於此演出的讚嘆,可見火,水與土地的意象清晰,強烈且純粹。

此時鍾馗率兩小鬼跟班(一持傘,一拎皮箱)在鼓聲中進場,於舞台、觀眾席四處一一「洒淨」,其非人的身形演繹,眼神流轉傳達出在民間信仰儀式中魔性的想像。接著大劇場台上一空,硬體設備與空間清楚呈現,是為「空的空間」。鍾馗帶領觀眾前往中劇場,舞者已散落劇場內,在背幕投影「洒而萬穢俱消......」之道教科儀咒文前,於鼓聲中,舞者腳步及皮鞋踩踏聲中進行儀式/舞蹈。而後前往小劇場,場中地上是點燃著的眾多小蠟燭,舞者往後台走去,走在燭光間如「過火」,接著後台大開,外頭已是夜晚,室內觀眾此時隔著舞台與搖曳的燭光,與戶外的觀眾面對面彼此觀看,形成環形舞台,舞者向外走去,或上坡坐在觀眾席間,或舞至觀眾席外,室內觀眾被導引至室外,門關,唐三藏出現,他在儀式性的祝禱動作間,完成此次《寒林宴》平撫眾魂魄與祈福的演出。

自集結藝術家群與民眾,民俗與儀式的提煉,以台灣土地、人物符號元素等意象,並身體在建築中的移動,達成總體藝術。《寒林宴》主要演出在大劇場,舞蹈編排中,以個體/群體牽引出的關係對話為主,燈區的改變,服裝和身體將舞者形成符號,呈現台灣身體風景的氣力,劇場工作者與民間道士同時出現,人物在不同「扮演」目標下(一則對神鬼,一則對觀眾),體現劇場與儀式的傳承與共存,此活動也是總策劃邱坤良研究與著作的實踐,例如其於2014年出版之《劇場與道場,觀眾與信眾:臺灣戲劇與儀式論集》。本演出中呈現道場與劇場相似與相異,並欲總合,演出中的台灣「符」號,可見的如大門上「圓滿開門符」,與不可見的如鍾馗空中寫「符」,並出場人物等,環境意義大從台中水文地理,小則劇場使用展示,提出處處劇場的理想氛圍,如邱坤良在此著作自序中提到:「從十七世紀後期以降的三百年間,一切民間社會活動『無不先以戲者』,整個沉浸在『里巷靡日不演戲』、『山橋野店,歌吹相聞』,處處是劇場的氛圍,臺灣成為演戲之島,也是一個儀式性濃厚的宏觀舞臺。」

《淨.水》之《踏境.巡福》以儀式達成融合各類型藝術家的創作,從中生出美感及期盼,並在開幕活動中藉此展現歌劇院建築特色,劇場特色以「無距離的距離」拉近觀眾,達成觀眾對表演藝術進一步的想像。然歌劇院對人群大量湧入的情況,控管看來勉強,原本採網路報名制度應該能掌握現場觀眾人數,但是因現場可變因素於演出過程中不斷形成(是否觀賞者為報名者?以及觀眾移動時在樓梯間產生的推擠,小朋友觀眾的安全等等),歌劇院本身特殊的場地,是環境劇場形式上不小的挑戰,可看出歌劇院工作人員的訓練和用心,此經驗也是下一次大型演出活動的契機。

註釋

1、此活動共同參與創作與演出之藝術家眾多,請參照《淨.水》創作團隊介紹連結網址:

http://www.npac-ntt.org/npacnttprogram?uid=14&pid=88

2、「 策展人蔣耀賢戲稱,這間白屋是七期重劃區內,唯一歡迎民眾自由入內、隨意欣賞各色藝術創作的『透天厝』,民眾可直接觀看藝術家與空間碰撞出的作畫過程,藝術因此走出人們以為高不可攀的殿堂,增添在地氣息。」台中國家歌劇院的所在地點是台中高級住宅區,於台中國家歌劇院官網上的這段文字,以及「白屋」的現地創作與概念特質,並其中的諷刺(如壁畫中的「金錢豹」畫面比喻)使得整體活動具有「人性」,除儀式,藝術表現也包含多元觀點,同樣也讓台中國家歌劇院在壯觀宏偉之「高級」外,多了台中一般民眾對歌劇院在有形無形的「距離感」思考。

新聞稿連結網址:http://www.npac-ntt.org/information?uid=32&pid=128

《淨.水》

演出|總策劃暨編導 邱坤良
時間|2016/08/26 18:0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