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者如鏡像,世界被反照《暴雨將至》
12月
13
2016
暴雨將至(陳藝堂 攝,動見体劇團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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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純良(專案評論人)

有時候,事情的結局在一開始就有個預感,就像《暴雨將至》的破題。演員齊齊站台上,進入空間、調整身體。變化最大的是王肇陽所飾演的父親,在劇中因為半夜跑出門發生意外,因而身陷輪椅仰賴照顧。王肇陽從端正地站立到坐上輪椅,逐步調整身形、臉色,至其歪斜。其他演員靜止不動,多半眼神隱匿,像是在暗示結局就是如此,父親無人看顧,而親人彼此拒絕理解。

配合《暴雨將至》的開頭,這篇評論也一開始就先寫出結論與印象。其一,《暴雨將至》點出了台灣長期照護的根本議題,尤其是長照家庭化與女人在其中的種種不幸與不利;其二,《暴雨將至》讓我想起卡夫卡的《變形記》,受傷痲痹的父親,讓我想起書中成為蟲類的主角,而父親所面臨的處境與家人的反應,與變形記中家人逐漸減少的愛也很像;其三,《暴雨將至》於我是一個有遺憾的作品,結合肢體與幻想的演出,跟語言所暗示的寫實程度,似乎有一些能量與空間的落差,尤其是語言的寫實性,反而削弱了我同理的空間。

為了轉換觀看的視角,尋找更大的同理或感受空間,我試圖將父親視為反映周遭的鏡子,以父親的觀點來重新回顧《暴雨將至》。假設將父親作為反映周遭的鏡像,一個已經變形成樹/蟲/非人的物,將這鏡像當成主角(父親)成為受照顧的客體時的結果,那麼,語言暗示的故事情節是否感覺限制性會低一些?這是我回顧作品的提問。我也藉由燈光設計與舞台設計,尤其是道具的設計與使用,以及布景與燈光的關聯,再一次詢問,該如何看待寫實的語言與寫意的肢體設計?

為這個作品定位對我來說很難,要說他把家庭、老年、長期照護的光景做得很淡,是不太有哭天搶地或刻意引發同情的段落,可如果從對白看,角色各個都潛藏問題,割腕少女、外遇妹妹、離婚不成材的大哥、性無能又經常在中國的台商二哥、性需求不滿足又長期作為照護者以至於最後很暴力的媳婦,這個家族已經有好多苦衷,實在稱不上淡淡然描寫一個在長期照護中崩壞的家庭。固然現實生活中多的是問題,但一次揭露這麼多,儘管淡淡的,還是會好奇這些大小議題的重量與故事本質上的關聯。

有幾個讓人困惑的點似乎是《暴雨將至》的軸心,舞台上那些似有非有的裝置,自拍時電沒開、平面清晰照出倒影的平板電腦(是飾演妹婿的高俊耀的掌中寶),掛在餐桌上緣但從頭到尾沒開過的燈,小妹躺在床上讀書的大疊空白A4紙張,媳婦滑著螢幕沒亮的手機。

我想著導演是否刻意運用這些清楚可見只是「道具」的事物來說明好像有但根本沒有的事情,家庭的表相、人的表層,一家幾口彼此裝忙,以迴避重大的議題。從事情進展的動態與感受看,親密與友善是表象,因為大家都各自有難言之隱,雖然也有揭露的時刻,但舞台上的接收者,似乎也不知道拿這些資訊怎麼辦。幾個關鍵的衝突,諸如父親送養老院與否,孫女割腕,總是在「揭露」尚未建立成「對話」時,在不知情者的加入中被打散(迴避)。可能的暴力、自我揭露,往往都在舞台中央,也就經常是對著無法回話的父親說,於是乎說出來就像是對著樹洞懺悔(而老樹恰好也是這部戲當中象徵父親的符號)。

老樹是這部戲之中的重大隱喻,生病的樹、具有記憶的樹、失去景觀價值、被剷除的樹,都暗示著久需人照顧的父親;而那些像是在幫樹打藥的燈光,形如點滴,越來越多,也像是照顧的繁瑣重複與父親依賴人的嚴重程度。更正確地說,不是父親的病情變嚴重,而是長期照顧他人,在照顧者身上留下了痕跡,會疲憊、會暴力、會卑劣、會有所期待、也會有更多失望。幾個肢體、超寫實的場景,例如父親突然邊跳邊跑,直到被子女媳婦推行、強押,一方面說明了父親的身體所遭受的疼痛,另方面也說明了照顧者所遭的壓力。而父親自己去拉下老樹的周圍的點滴時,也像是父親自己決定了不要再痊癒。

我覺得《暴雨將至》當中的父親,像是劇中的老樹,也很像是卡夫卡《變形記》中的主角,一開始仍受照顧,後來,便漸受忽略;被父親用水果擊傷、被房客嫌棄,儘管自始至終主角都仍有著人類的心智,幻想著恢復後將供應妹妹研讀音樂,但其實家人已經慢慢不再把他當成是人。或者更正確地說,《變形記》中的妹妹,必須相信主角不是親愛的哥哥,這樣才有嫌惡與迴避的正當性。

一個需要幫助餵食、幫忙洗澡的老年男子,在照顧久了以後還會不會被當成是「人」呢?一個無法自我表達的人,是否會被逐漸視為某種背景或雜音,幾乎像是灰塵?又或者,他成為一種象徵與憑藉,一面觀看自己的鏡子?藉由善意而彰顯一己之美(例如劇中的孫女),藉由惡意表達自我的苦悶(例如超寫實場景中,女兒哼歌的片段)?父親的無能行動、仰賴照料,或許激發了媳婦與子女的惡意,但或許某程度也是因為,他的無能行動,牽連了家人的無能,限縮了子女的自由,又或者是,凸顯了生命中的不自由。

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不能說《暴雨將至》的處理不成功,至少我對於虐待公公的媳婦充滿同情;同情她身為主婦的不自由,同情她過去照顧父親,現在照顧公公。持續照顧他人而欠缺照顧的媳婦(徐麗雯飾),在劇中有幾個關鍵的沈默時刻,其一是整理丈夫行李時,在床上磨蹭嗅聞丈夫的衣物,其二是當舞台另一邊的動態對話繼續時,媳婦手伸進長褲默默自慰,磨蹭棉被,直到幾乎要掉到床下。【1】

針對媳婦,符宏征的選角與造型處理頗為細微,徐麗雯在這戲中,可以說是異乎尋常的漂亮;她不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家庭照顧者,服裝設計給了她非常俐落的形象,化妝也有某種水的、女性化的質地,儘管那漂亮裡面有種深閨怨婦的氣息。作為夫家家族中的外來者,卻是主要照顧者,這其中已有無數幽微的政治,而作為一個美麗的妻子,丈夫長期不在,求歡還被丈夫拒絕(雖然看起來是丈夫性無能),真正與人觸摸的時刻,竟然總是在照顧公公,幫公公擦洗身體的時候。

接觸原來是兩個人共同的課題,被接觸者同時也在接觸對方,然而就一個幾乎沒有辦法有積極反應的人而言(儘管聲音上仍有不清晰地回應),被接觸就是完全的被動。換句話說,連觸摸公公,某程度上來說,也從來不是真的觸摸,而只是單方的行動。

在《暴雨將至》當中的許多觸摸,都欠缺聆聽。一開始非常愛爺爺的孫女(余佩真飾演),在幾個小動作裡面已經可以看出愛得一廂情願,不管是要有口難言的爺爺答應自己以後都讓她幫忙吹吹風機,或者是無視爺爺究竟還想不想吹頭吹身體,都是一例。幾次家人照顧父親的片段,也總是欠缺觀察,不管是聽錯父親咿呀言語的暗示(而真正照顧的媳婦馬上開口指正妹妹),還是鼓勵父親唱首歌就好起來了,子女的語言與動作總是更接近於安慰自己而非安慰對方。

觸摸總是可以說明許多事情,在卡夫卡的《變形記》裡面,家人畏懼於接近成為蟲的主角,視線固然難以卒睹,一開始還可勉強忍受,然而,接觸卻已不可能。成為病人也是一種變形,形體、氣味、反應都會改變,凡家中有久病老人的都知道那種日漸衰敗的濃郁空氣。照顧的機械與瑣碎,以愛為名的家庭照護勞動,往往會折損人性的善良之處。問題或許不是在愛的磨擦消逝,而是以愛之名的照顧,忽視了家務勞動者作為主體的生命經驗。

在這些角色形塑的小地方,確實看得到編劇詹傑從田野調查得到的養分。然而回歸演出現場,超現實的片段與寫實的片段,幾度讓我感覺掙扎,一方面,我希望可以相信這些角色的苦衷與不幸,另方面,我覺得這些特定的個人議題,又似乎削弱了時間與勞動的重量與深度。長期照護的關係狀態,是時間與負擔相乘的結果,如前文所述,照護者本身在長期的單向關係中,很難沒有磨損、怨懟,儘管《暴雨將至》暗喻著時間的重量與累進的暴力,然而在那些潛藏的各家議題中,反而看不見時間於照顧(在劇中體現於擦澡)施加的壓力。

似乎只有把父親當作一個完全被動的人間鏡像,才有一點點解釋的餘地。無力的父親,造就了無聲的出口,一種沈默的注視;似乎從父親的觀點考量戲的佈局,《暴雨將至》的寫實與幻想,就有了交會點。觀眾所見子女的痛苦,縱使隔著牆壁,也可能是父親所看見子女的痛苦。這或許也能解釋為何子女面對不能動的父親,竟能喃喃傾訴生命的不安,工廠失火、即將遠行。因為有話難言,於是便只能注視,只能理解。

這一切都是後見之明了,觀看的當下,印象是每個演員個別看來都很好,但整體的結合充滿摩擦,所有元素加總後,在態度與定調上有些搖擺不定。當然這部戲本質上不該沒有摩擦,就像暴雨前的氣壓;從這角度來看,導演調度已經很好。或許換個小一點的演出場地,換一個看不見後台工作門燈光洩漏的地點,就更能符合暴雨之前的滯悶感。

回想看戲的自己,我期待著大雨前的壓力,看完以後反而覺得,最有壓力的是期待這件事情。作為一個觀看者,如果不選擇從父親的眼睛觀看,純粹客觀地觀看,似乎就缺少了壓力與渦旋。該如何看待這些角色?到底導演期待我看到什麼視角?究竟這戲的處理是太輕還是太重?我到現在依舊搖擺不定,無法下定決心。

註釋

1、這部戲的觸摸在飾演孫女的余佩真身上也很有意思,那種一廂情願強逼爺爺做動作的天真,或者是坐在爺爺腿上的片段,很有亂倫的味道。再去回想飾演母親的徐麗雯幫忙父親洗澡的片段,以及女兒跟爺爺說以後只要她幫忙吹吹風機,母女的競爭連付出愛都必須全力以赴,真的頗驚悚。

《暴雨將至》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6/12/03 19:30
地點|台北試水源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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