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關係的暴雨,從老父親的肢體開始扭曲的那一刻,醞釀。
故事從中風失智的老父親失蹤被尋獲後切入,全家人重新聚在一起,離婚失業的大哥文國、中國設廠往返兩岸的二哥文華、主力照顧老父親的二嫂淑芳、封閉心房的孫女小婷、定居澳洲的小妹文慧、陪妻子返臺的妹婿Jimmy,家庭因老父親而離散,又因老父親而聚攏。
主題放置在長期照護家庭中,各個成員面對被照顧者的心境。寫實的場景:廚房、餐桌、房間,打破牆面同置於同一個空間(劇場),看見同時間不同空間的人事物,透過燈光明暗,並置情緒的主副旋律;寫實的生活:喝水、吃水果、挑菜、擦澡,家庭樣貌似真又疏離。家人之間的對話,避重就輕,各自壓抑,偶爾曝露自我情緒,配上多語言的廣播聲為背景,似乎意味著在世界各個角落都有這樣的家庭日常,但此聲效亦稍顯突兀。家庭中的情緒流動彷若暴雨來臨前欲發不發、積鬱凝滯的氛圍。王肇陽以年輕之軀飾演中風失智老人,透過肢體意外達到成效,使人帶入自身生命經歷。家庭成員各自的困境,藉由不斷地擦澡,有如告解般或發洩般或溺愛般,對老父親抒發。最為壓抑的主力照顧者,徐麗雯飾演的二嫂,詮釋身兼照顧者的媳婦、家庭主婦,面對生病的公公、憂鬱症的丈夫與青春期的女兒,承受各方壓力卻強顏面對,自我情慾不得抒發,直言照顧公公已為習慣,卻於照顧時顯露疲憊煩怒,也許出於責任或部分控制欲,如其阻止小姑幫手廚房之事可推測其傾向。暴雨來臨,二哥提出大家逃避的問題——把老父親送至療養院,親情衝突爆發,終於孫女小婷拔管的那一刻。導演運用演員著白衣與著日常衣服的轉換,切換現實與老父親意志。病人的意志,到底誰真正理解?
此劇源自新加坡戲劇大師郭寶崑先生的劇作《傻姑娘與怪老樹》,講述一位小姑娘與一棵形態怪異的老樹之間的奇特情誼。明顯的,小婷的原型為傻姑娘,老父親則為怪老樹,舞台正中偏右上方有一棵樹根,保留原著的重要象徵,亦可說原著主角。有趣的是,一個家庭/家族可形容為一棵樹,祖輩如樹根,尤以最後老父親插管,管子來自樹根,更顯老父親與樹根意象命脈相連。
小婷與老父親,即小婷的爺爺,在家庭中皆為無話語權的人。小婷於一班親人面前唯唯諾諾、遵守禮教,乖巧地按平日習慣在餐桌上寫功課,只因地點不適宜而被父親文華喝止,此時父親的威權已經大於她的話語權。她沒有反抗,往後不再於有父親的場合上在餐桌上寫功課,躲避話語權難以行使的場合。母親淑芳曾向小姑文慧表示小婷不如以往開朗,封閉自己甚至有自殘行為,但小婷什麼都不跟她說。母親除了家務還要擔負照顧病人的工作,疲勞煩悶,興許小婷曾想跟母親分享生活與心事,可是被拒絕,意即被禁止使用話語權。漸漸地,小婷在大人面前形同喪失話語權。相反的,小婷願意在爺爺面前表現依偎、講述內心,因爺爺是疼愛她的人,又淪為同她一樣是沒有話語權的人,而成為小婷抒發的出口,如對爺爺說下次要離開家記得告訴她,她要和爺爺一起走,顯示小婷對家庭氛圍感到窒息難捱。老父親因中風而失去話語權重要的部分,難以言語來表達自我,無論口說語言、肢體語言抑或文字,只得咿咿哦哦、有反應與無反應。再者,一般人對失智患者之話語抱持著質疑,老父親的話語權可謂盡失。能見到的是,從前擁有最大話語權的老父親反轉成接受各人傾訴內心的對象。亦可見家庭中,小的、病的、老的之話語權似乎常被忽視。小婷對爺爺感情上的執念切合了傻姑娘,老父親中風的扭曲姿態切合了怪老樹,將原著奇幻又扭曲的情感做了精巧的轉換。
此改編版本實屬巧妙,表現細緻,將原著的奇幻置入寫實的家庭問題,情感的探討加入議題層次,更引發共鳴。令人思考,面對高齡化社會,長期照護需要重視,如何調和愛、孝順與將至親送離家庭三者之間的想法衝突,以及關於病人的話語權,病人如何決定自己的未來?
《暴雨將至》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16/12/03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