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無法參與的表演:翻面聆賞黑人翻身後的翻唱《B-Side》
9月
11
2017
B-side(臺北藝術節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829次瀏覽
王寶祥(特約評論人)

雖說賽佛郎 (David Savran) 著名的專書標題是以「打破陳規」(Breaking the Rules)來形容伍斯特這個已成立超過四十年的所謂前衛劇團 【1】,吾人仍當以前衛標準來檢驗:若說身體極限派,伍斯特從來並未如亞陶(Artaud)的暗黑,或博登(Chris Burden)的賣命來得驚世駭俗;若說哲理冥想派,從未如葛羅托斯基(Grotowski)的貧窮劇場來得豐富,或康鐸(Kantor)的死亡劇場來的活脫; 若說表演藝術的情色逾越/愉悅甚至也未曾超越甫過世的阿貢奇 (Vito Acconci)檯面下打手槍,或慕約(Otto Muehl)檯面上打炮的情色暴力來得直接了當。

由是,與其說伍斯特打破陳規,不如說是不按牌理出牌。即使在族群及性別議題也曾備受爭議,伍斯特雖批判體制,卻非強烈反體制,其前衛在於不斷創新,勇於嘗試。因而,我寧願將其各界備受稱譽的實驗性格(experiment),改稱嚐試性格 (essay),亦即將其創作看作散文(essay)看待。

B-面(B-Side)就是這樣的小品散文。整張骨董專輯一首接一首如實翻唱,一人主唱/述,兩人伴唱,一個伍斯特招牌的顯示器,一個液晶螢幕,構成一小時的小品式雜文。一如劇團往常風格,不拘形式,揉雜所有可能的表演類型:說書的敘事、歌謠的敘事; 或獨唱/白,或重唱。說書人是歌者,更是聽眾,最後是觀眾。而觀眾當然也是聽眾,聆聽一個歌迷反芻他所聽到的,再以表演形式回饋給觀眾。

妙就妙在,雖然導演,亦是伍斯特的台柱演員之一的沃克(Kate Valk)表示,這是唱片專輯詮釋(record album interpretation),【2】但卻又擠壓重新詮釋的開放性,而盡可能以貼近原版的「臨摹」,所謂的 channeling,來替代一般所謂的翻唱(covering)。原版原唱的聲音被遮蔽(cover),卻又可以清楚從耳麥中聽見遮蔽的音軌/軌跡(track)。而這軌跡,雖然在表演呈現上,似乎等同其音量般的微不足道,卻極其關鍵,因為這是歷史的軌跡。

若唱片是文本,遮蔽下幾乎零詮釋的音軌就是偶聞偶不聞,飄忽卻不容漠視的潛文本(subtext)。這歷史潛文本也是此純美國非裔表演的前文本 (Ur-text):幾世代先祖的黑奴勞役史。專輯中多首歌曲,包括第一首,都是黑奴在棉花田苦中作樂的勞動歌 (work song) ,而錄音源頭則是 1960年代德州監獄黑人囚犯所吟唱的歌曲。十九世紀的田野,對照二十世紀的監獄,何嘗不都是囚禁黑人的樊籠?

主要說書/ 演唱者所引述的採集歌謠作家傑克森 (Bruce Jackson)說得好,這些勞動歌原本是沒有觀眾的,無法參與的,幸好(fortunately)無法參與。今日翻唱的黑人是何其有幸,能夠在自由的天地中,無須在奴役的勞動環境下開口。於是乎,表演的道德問題隨之而起,痛苦的歌可以歡樂地唱? 苦中作樂,易時移地,作為旁觀者、後來者,有無道德適切性?

也許這就是此劇希望觀眾反思的課題之一,尤其是美國海外觀眾。黑人的奴役史當然於我無涉,也很容易就將其布爾喬亞娛樂化,把聽黑人藍調、靈歌、爵士,皆文化資產化為卓越品味的一部份。配樂化的後果,當然是忽略其背後歷史音軌, 翻唱下遮蔽的奴役潛/前文本。因而,原本在棉花田野中齊唱,在黑人教會中合唱,到了劇場裡,除了台上兩位排坐的黑人歌者,多時旁觀,不時加入,黑人歌曲在教堂傳統所謂的「你唱我和」(call and response)習俗,並未自然延伸至其他觀眾。除了唱片詮釋終結後,對觀眾作勢收錢的短暫互動外,這對於通篇表面看起來相當單調枯燥地「把唱片從頭到尾唱一遍」的表演形式,反而可能是刻意的選擇:藉由排除觀眾參與的可能性,來排除同樂娛樂化的可能; 藉由放大靜觀細聽的空間,來提高反思的向度。

歌/述者原本身後的屏幕背景是自己拍攝自家聆聽此唱片的房間,意味著觀眾被引領至他的個人私領域,分享他欣賞的專輯; 最後他由歌者、聽者,再度退至觀者,在座椅上觀賞房內蹦出的新屏幕:上演的是百年前的黑奴,在棉花田中高唱勞動歌; 由是私場域同框了公領域,個人史融入了大歷史; 歷史錄音 (historical recording),也是歷史紀錄 (historical record),都是人類流傳的珍貴音軌,經由劇場呈現多重鏡框式的表演場域來放送:是私人客廳、演唱會場、福音教堂、德州監獄、棉花田。當然也是教室,拓展聆聽與觀看的空間,channel 的重點並非臨摹的相似度,而是新開發一條通衢管道,讓新調頻可以展演被商業炒作的 A 面所遮掩的 B 面唱片; 沉鉤隱沒的歷史,提供聽、觀、思的寬廣空間.

註釋

1、當然 1986 年出版時,伍斯特算是成立十年的資深前衛團體。

2、伍斯特首先在 2014 年完整詮釋 1976 年的專輯唱片《早期震教徒靈歌》(Early Shaker Spirituals),請見王寶祥於《PAR表演藝術》雜誌專訪 (Aug, 2017, p. 112)。

《B-Side》

演出|伍斯特劇團
時間|2017/09/09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
劇作前後,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始於自然聲中出現橫過三途川,終於渡過三途川後與謝幕無縫接軌。無聲無色,不知不覺,走進去,走出來。生命與死亡的界線,可能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4月
09
2024
兩個劇目分在上下半場演出,演出意義自然不單純是揭示狂言的作品,而是透過上半場年輕演員演出傳統劇目《附子》,表示傳承傳統的意味,下半場由野村萬齋演出新編劇目《鮎》,不只是現代小說進入傳統藝能,在形式上也有著揉合傳統與現代的意義。
4月
08
2024
對此,若是回歸本次演出的跨團製作計畫的起點之一,確實達到了節目單上所說的「展現臺灣皮影戲魅力」。因為,除了現代劇場的場面調度、意象經營、表演建構,我們也能在作品中看見了「序場」的傳統皮影戲熱鬧開場,也有融入敘事文本角色關係演變的新編皮影戲,兼顧了傳統與創新的美感意趣。
4月
0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