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轉化的昇華《LAB參號 — 不知為何物》
1月
01
2018
LAB參號—不知為何物(林政億 攝,三缺一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19次瀏覽
許瑋婷(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碩士班)

2017/12/23 14:30

三缺一的LAB「動物轉化」的實驗,從2011年開始,持續緩慢而堅持的進行。壹號作品雖無緣親見,但曾在魏雋展的示範演出講座中,見識了「寫實動物、動能、半人半獸、寫實人物」四階段的動物轉化實驗展示。但一直到2015年《LAB貳號—穴居》時,仍然是一種實驗的展示,演出前也如是告知觀眾。六個片段的表演獨立成章,每位表演者圍繞著單一動物發展出各自的小品,幾段表演已見模擬姿態唯妙唯俏。其中,貓與猩猩還有一段對手戲,在異種生物互相調情(大概暗喻男人與女人有時如同兩種生物吧)之中顯露趣味,但在互動高潮處,不免有動物模仿人的尷尬。有些段落則與文本結合,透過化為動物形體的表演者誦讀如詩般的文字,卻有些不明所以,僅能展現一種氛圍而難見更深的詮釋。不免令人懷疑這樣的動物轉化對於演員的表演來說,除了精湛的身體技藝之外,是否還能有更多應用的可能性?

《LAB參號》回答了這個憂慮。以日本江戶時期流傳的怪談會「百物語」為形式,包納了這幾年「動物轉化」實驗過程所發展的各種嘗試,以及還留下來的演員們各自的「動物」。不同於《LAB貳號》,《LAB參號》鬆動了單一動物與角色之間的固著關係,不同動物的形體變化及其代表意義遂被解放,不論是蛇、藍鯨,或是浩克(如果這也算是一種動物),或甚至是山海經裡被帝斷其首的「形天」、擁有三首六目六足三翼的「」,這些「動物」既是每個片段故事的內在隱喻,也成為一種說故事的媒介或視角,彼此串連成一個龐大的「百物語」。

表演一開始,每個角色與故事仍然形狀立體、界線分明,讓人以為仍是個別的獨立片段,但已逐漸將動物轉化暗藏其中。江寶琳與賀湘儀的母女爭吵真實、沈重得不得了,卻在下一刻被魏雋展的「動物溝通師」嘲弄了一番,在現實生活裡,女兒當然不可能真的和母親對望,如貓一般緩慢地眨眼。但在劇場裡,女兒可以化為母親上一刻欲丟棄不管的貓,在母親的腳邊磨蹭,映照出為人母親不知所措的笨拙模樣。當賀湘儀從椅子上由人形逐漸幻化成貓,不僅是演員的姿態轉化,更是時空的流轉(因為下一刻房間裡又多領養了一隻貓),而在觀眾的眼中則對母親有了不一樣的理解。因為奇妙的是,明明是同物種的動物,人與人之間很多時候竟是無法穿透語言互相理解的。

至此,轉化已不再只是關於角色詮釋,《LAB參號》更豐富的是一種說故事的方式。

這些「故事」乍聽不禁讓人聯想到演員的自身經歷,尤其三缺一歷來的演出到動物轉化,有不小的比例都來自演員身上的真實經歷,如同自傳的獨角戲,或是整個LAB實驗無非是開發自身內在的某種「獸性」。但只有真實經歷並不足以成為「故事」,吳明益曾經寫道:「故事是黏土,是從記憶不在的地方長出來的,故事聽完一個就該換下一個,而且故事會決定說故事的人該怎麼說它們。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只有記憶聯合了失憶的部分,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在《LAB參號》裡,記憶或許沒有聯合「失憶」,而是被改寫變身為故事,並賦予了「詩意」。

詩意不只來自於從貓的角度看母親,或是漁夫父親如詩般的家書,劉唐成隱藏人格的浩克也堪稱一種詩。那是每個人心中都有的「浩克」,他原本如同植物般恣意蔓長,卻在成長過程中被各種規範所馴服。這則寓意從極其平常的餐廳吃飯場景引出,在劉唐成體內壓抑的浩克代替對桌被管束的孩子爆發,劉唐成挪用「動物轉化」最內斂的身體技能,在舞台上製造出如電影鏡頭般的剪接效果,砸爛了餐廳的一切順便教訓了一下孩子的父母,但或許最「失意」的是,這是內在的想像,現實裡膽小的自己什麼都沒做。劉唐成另一個比較完整的片段,「我」跟蹤失業的父親,在城市裡游走,也並非用身體轉化為動物表現,而是如說書人一般讓故事在劇場裡迴盪,父親始終沒有在舞台上出現,但在百物語召喚儀式的幽微燭光中,我們彷彿透過演員的描述,看到在黑暗中迷走的父親的影子,如某種自動行走的不知名獸類。最後,現實裡騎著機車衝向港口的父親,在村人的耳傳下,卻如夢般奔馳進自由的天空,這裡不禁令人想到電影《鳥人》,如果艾瑪.史東看著父親跳下的窗口,最後沒有微笑著望向天空的話,他的死不會是一種解脫。

這些片段非常巧妙地以「百物語」所包納,「獸」原在暗夜裡,在我們的體內角落蜇伏。隨著故事一個一個被說,代表在此空間中的妖怪越見現形,實際上是從人界潛入妖界,在三缺一的動物轉化邏輯裡,我們不妨認為是潛入無意識的深淵。當台上的故事越來越多,燈光越來越晦暗時,故事也變得越來越無法辨識其邊界,人的形貌更趨模糊,於是獸撐破人形,在暗夜裡張狂,堆疊出「不知為何物」。

郝譽翔是如此理解「物語」:「彷彿是萬物在夜裡默默地說著話似的」。這個「萬物」必然包含人、人所生產的記憶、記憶的裂隙所誕生的故事。而據說,「百物語」實際進行時,人們講到第九十九則怪談時便會停下,保留最後的燭火,等待天明。三缺一的百物語熄滅了最後一根蠟燭,可怖的妖怪卻沒有現形,在微弱燭光下,是一條年老鯨魚的死亡,以極緩慢的速度下沈至數千米深的海底,她的屍體將默默的養育著無數生命的起落,生命誕生故事,故事滋養故事,死亡復又在故事裡重生,百物語也如是不斷說下去。

參考資料:

1、三缺一官方網站、《LAB參號—不知為何物》節目單。

2、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臺北:夏日出版,2011。

3、郝譽翔:《幽冥物語》,臺北:聯合文學,2007。

《LAB參號 — 不知為何物》

演出|三缺一劇團
時間|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們似乎看見一種政府社區大學和民間的力量集結凝聚的可能性,這似乎就是社區劇場未來發展的一條重要的坦途和路徑
11月
03
2025
此一化身拆解了傳說、創作與現實的穩定性,從而重構了馬來亞、馬來西亞與馬來世界交錯的歷史。只是,從臺灣向南看,我們該如何感受與同理「南洋」的歷史叢結?呈現這些叢結又能帶來什麼樣的歷史批評?
10月
31
2025
為了活下,舞台上的「我們」不斷溝通、搶奪、逃離、追尋;而當重組一再失敗後,我們將發現自己依舊是重組之前的我們。實際上,在單純為了活下去之前,「我們」並未真正存在,只是被欲望與想像拼湊出的幻形。
10月
31
2025
雖然在整體情節敘事上有其一貫性,但在部分情節設定、音樂在劇場中如何被演出以及心理健康問題如何深化討論,仍有進一步思考的空間。
10月
29
2025
當京劇演員的身段與唱腔、現代戲劇的心理暗示,與流行音樂的抒情歌詞並置於同一平面時,情感傳遞有時會互相干擾,產生抽離與突兀感。
10月
28
2025
《安琪拉拉拉(無限循環中)》是對劇場功能的重新探問:當表演與感覺都變成機制,我們是否仍能在這樣的「冷」之中察覺人之所以為人的溫度?
10月
22
2025
即使黑暗中的強光或投影不時擾亂觀者的感知,製造差異的鏡像裝配卻幾乎無所不在,甚至在K與陸先生、龐蒂或龐蒂雅納,或演員輪流扮演的說書人與其他角色之間,也有彼此互相依存的鏡像或對位關係。
10月
21
2025
交織性不斷出現在這作品中,口語和手語,舞蹈和敘事,互為翻譯,由此織就為新的劇場文體,成為既是人魚,也是周佩,也是巴奈的故事。
10月
21
2025
對於前者,劇作將重心放在各角色之間漂泊處境的共通性,以此理解老兵的「移民」處境,這部分是成功的。然而,老兵所經歷的,不僅是空間上返鄉無門的地理流離,更是曾經信仰的民族精神與政治理想在歷史洪流中早已式微與斷裂。
10月
17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