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樓實驗劇場排隊等待入場時,前台人員便不斷提醒,甚至可以說是「鼓勵」觀眾:所有箱子都可以打開,物品可以拿出來把玩重新放置;也提醒著,等會兒沒有固定不變的座位,走動起站一切都是可以的。不要擔心、不要擔心,放鬆看戲!──雖然這樣的說明的對象為人,然而在整體演出之後回想,當觀眾被這樣提醒告知以後,似乎被標示成為了某種「物」,可以搬運、不能重壓。而這也是索貝爾《斷捨離的物件習題》中的一份基調:他處理著「物件」,然無論是人或是物都是物件。
雖然已被告知,但進場後還是被現場滿滿的紙箱「驚」到了。這樣的「驚」來自非典型的使用實踐劇場,迅速的打破了潛在的觀演習慣,將身體感洗牌,知道等一下的演出可能不太一樣;或是帶來另一種可能態度:為了尋回在劇場的安全感與旁觀主權,打量好可能的主舞台區,先找好位置坐下。兩種動能在雜亂又空蕩的現場成為了可觀察的畫面。而座位應景的是箱子套裝的cube,在場上散置,上面寫有各式分類,或許是「情人雅座」、或許是「雙魚座」,或是「亂坐」,坐下時我們也同在場其他物品一樣被別類。
層疊的箱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二手商店,箱子被以不同的字跡,大大的區分標示,有時候看似有道哩,有時候卻也沒什麼道理。物品紛雜著,每拾起一樣東西即若觸碰到一段故事。物品的觸感、質地、氣味、顏色、樣貌甚至聲音──我不小心按下一個老式錄音機的播放鍵,沒想到聲音便響起,像是穿越時空的招呼。這樣的「招呼」亦是全戲的基調,每個場景的道具物件都是索貝爾由箱子中拿取出,由他召喚出物件背後的故事,串起所欲展現的生命故事。
然而,由他召喚亦可由他翻轉,自己單獨錄下紀錄現場的聲音,轉換情境後便成為心理醫生的拒絕對話、被動的應答電話變成傷人的分手、而冰鞋也可以成為切菜刀。《斷捨離的物件習題》誠實的表現出人在物件上所投射的情感,直指物與人的依存關係。然這樣的「關係」亦是隨時可鬆動或傾覆的,因為皆是來自人的主觀,也因這樣的主觀,讓人也一再成為物。有趣的是,「將人物化」反而拉近了演出者與觀眾的距離。演出者不貪心,每次的「互動」或是鎖定單一觀眾(如回憶法國時邀請協助攙扶以及傳遞食物的觀眾,或是約會回憶的「前女友」與翻譯),累積與之在場景的關係,建立兩者間微妙的獨特性;或是純以物的法則待人,將箱子與膠帶毫不在意的放置或黏貼到觀眾身上,甚至邀請觀眾成為「電燈泡」。另一個銜接場景,索貝爾好生對待受他邀請拿出包包物件、依紙條指令作為的觀眾,然對於一旁的閒雜人等,則隨意棄置箱子、對臉吹灑保麗龍屑。同樣的肉身受體,因為主觀差異而有不同對待。這就好像當觀眾被邀請依「價值」排列自己的所有物,評判標準會是客觀的「金錢價值」,還是主觀的「情感價值」呢?
最後一景,索貝爾藉由魔術手法,從同一個箱子中不斷拿取出物件,帶領觀眾經歷生命的不同階段。出門準備、工作、約會、生育、壯年與老化,流動且消逝的,經由同一箱子完成,到了最後,取出的不再是能直接稱出名字的物品,而是碎磚與糾纏的線路。像是樹根,像是廢電線。所有生命中的物件層層堆積,成為有也無有意義的廢物。如果胡賽爾說:「每個意識都是關於某物的意識」,當到了這個場景,生命的現象到底是什麼?物件習題說的是存有還是虛無?而人去了哪裡? 是物體紀錄了我們的活著,還是我們依著物品而活著?
若是回看這個劇場習題,從入場前到入場後,我們好像都是物品,在魔術與物件中被指涉。像法國文化社會學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說的:「我們在物品中生長也逐漸變成物品。」「彷佛物質、真實、歷史事實,乃至所有對於現代社會而言根深蒂固的事物,都可以瞬間喪失掉存在質感,成為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1】
註釋:
1、引自黎子元〈布希亞:「後現代」的大祭司〉,「哲學01」。
《斷捨離的物件習題》
演出|傑夫・索貝爾
時間|2018/02/24 20:00
地點|台北國家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