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場上第一朵燭光以曇花綻放的速度點亮之前,觀眾們透過簡介關鍵詞的指引,對《鏡花轉》(下稱《鏡》)已然搭起一些想像的框架:陽光劇團風格、亞洲台澳馬三地合作、三年合作共創,以萬花筒(鏡中紛散疊映的光影)為劇名為意象——最終他們一夜所見,與這些先行的印象或貼合或失之交臂,緣由都在凝視的空間,與延展的時間中打轉。
《鏡》脫胎自前兩年工作坊所得,擷取旅法女孩、劇場情侶和電影劇組幾條主線,編織成二十多個場景,從餐桌、床舖、酒吧到小房間;每一景在兩到五分鐘,不到片刻的時光裡,淘洗出人們記憶中那些悸動與脆弱的經驗:為所愛之人送行,戀人獨處時的依偎,衝動中的縱情、理智斷線的失控、死亡後殘餘的日常,生命結合與新生的一瞬……
凡此種種,在場上用同一個空間不斷換景重組,透過起伏跌宕的配樂與伊朗詩人的詩句念白來引領銜接,每一景都以繁複精細的物件呈現出(隨著換景)轉瞬即逝的寫實質感——如餐桌上杯盤刀叉餐巾飾物一樣不少,房間三層櫃裡的書籍與小物堆疊得彷彿自己經歷過的某個情境,鏡花中突然閃現,只為一兩分鐘與記憶的相遇。
這番精細凝視剎那的態度,恰恰可能成為台灣觀眾未能習慣之處,和編導的挑戰。場景時間之簡短,佈置物件之繁多,使黑子們(皆為演員)儘管已明顯錘鍊得如舞蹈般優雅出入俐落收拾各人動作無一絲遲疑,場上仍然硬是產生了一分半鐘甚至到兩分鐘的換景時間,使上半場某些段落之間中性換景時間與表演時間等長甚至過之,感受近似於剛看兩分鐘電視劇情緒要熱起來時,就接到兩分鐘廣告,有時即使音樂或念白都未必能有助益——幾乎是導演 Sha Sha(Shaghayegh Beheshti ) 上半場最後一段連背影和頭手斜擺角度都有戲的演出,和下半場如X光機的換景間燈光設計、逐漸深沉的情節等因素,才使下半場觀眾能更加投入。是要用蒙太奇呈現複數熔接的場景,或是用更寫意的佈置/複數空間讓換景此起彼落、緊湊銜接更有「轉」的視覺感受?這或許是個問題。
但我已能想像Sha Sha充滿活力地搖頭,堅持其藝術原則的樣子。台灣觀眾在場上感受到的,或許可說是某種「歐洲時間」——不論那是來自陽光劇團或Sha Sha個人的風格——音樂要行進到某種飽滿的程度,才能進入下一段;場景中每一個物件都要獲得精心照顧與擺設,不能概略表意帶過;每個場景都得到觀眾同等比例地(只要我們沒在滑手機的話)百分之百、沒有分割的注視——這幾乎是被戀人的眼神深深望著般的待遇。這些場景和表演者是幸福的。
這自然是不同於一般劇場,無比專注投入的時間與態度,只願凝視見樹,不願疏剪見林。如同劇團引用伊朗詩人蘇赫拉布・賽佩赫里的詩句:「沒有任何人為了看見一座花園而著迷,沒有任何人認真地看待農場裡的一隻鵲鳥(翻譯:志擎)」因而他們如此為之。不僅換景,演員們的肢體表現也多半能在短短片刻間呈現細膩動作和自然情感,集訓般密集磨練的成果明顯優於台灣短檔期的製作。
綜合以上,在跟朋友們聊近期的好戲時,我會提起《鏡花轉》。它未必是我們習慣的「劇場時間」,但裡頭肯定有一兩個場景疊映著你我生命中難忘的時刻,讓我們和某些記憶與感動重逢——我相信這是劇場最原初要做的,一件重要的事。
《鏡花轉》
演出|演摩莎劇團、曉角話劇研進社
時間|2018/8/31 190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