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戲劇團的《斷袖》自2013年首演至今,歷時五年的三度加演,對於傳統戲曲正面挑戰同性愛戀議題、演述《漢書‧佞幸傳》中漢哀帝與董賢之間的故事,試圖以性別、身分階級、家國存亡的內容,看見漫長歷史當中的「男風」與「同性戀」當中的身影,也試圖將「佞幸」與同性戀在社會當中的污名與歧見,藉由戲曲演出將之翻轉。
如同《說文》對於「佞」字解為「巧調高材」,即善於容貌言詞。《史記》則謂「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與《漢書》的「曼柔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解釋相同,故可知過去對於「佞幸」的解讀,均是著重在「以色事主」、以致禍國的見解。但在《斷袖》當中,董賢雖因容貌獲得漢哀帝的關注,卻不願因此得幸,反而一再認為若因容貌、而非文治之功得幸,易遭到「男寵」之罵名而抗拒,因此在劇中鋪陳兩人的情感,是從日常相處的累積並探索彼此的情意而成。
再者,編劇對於董賢與漢哀帝的初遇時,則加入了神話性的元素:即時為王子的哀帝在鳳凰靈山,遇見扮作鳳凰女神的董賢。在劇中的設定,鳳凰女神原為救世而犧牲生命,遂得到人民的景仰崇拜。而扮作鳳凰女神的董賢,在此種神話背景的扮裝之下,也同時具備了浴火犧牲、而後重生的特質。如同第九幕唱詞所述:「縱然罪孽天下詛咒,浴火鳳凰無悔承受」,或是哀帝賜俗曲之名為「鳳凰吟」,除了是紀念兩人的相遇與傾心,更延伸出兩人之情不見容於當時,故而為愛犧牲、使情感昇華的命運。
如此看來,《斷袖》確實達成了為董賢、乃至於為劇中所提及的〈佞幸傳〉所載人物與定義進行翻轉,而凸顯出了無關性別與身分地位之間的情感交流,以及「相愛無罪」、「愛本自然,無關雄雌」的宗旨。但這齣劇作對於當代台灣的性別運動推廣與意義上,是否真的如同觀眾所認為的具有正面意義?
從人物的情感認同來看,從初遇至傾心、最終殉情的發展過程,兩人的自我認同轉折並不明顯,彷彿一切都是偶然。且此種轉折,在董賢身上應當更有強大的認同焦慮與拉鋸,因為他一再排斥自己勝過女人的容貌、厭惡男寵惡名,且稱「好男色的皇親才導致朝廷混亂」,對於外表與世俗價值所導致的污名是全然抗拒,當中的「乖寶寶同志」對於汙名的抗拒與厭女(Misogyny)特質不言可喻。在劇中的情感發展過程中,除了漢哀帝的柔情令董賢心動外,董賢為何由抗拒至接納的轉折原因卻相對薄弱。
固然《史記‧佞幸列傳》中,開篇即引俗諺「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表示君臣間的私情相合勝過個人的才華展現。又「遇合」亦可做「偶合」與「耦合」,前者表示偶然性,後者則為性的肉體接觸,難道兩人的情感真的只是偶然而生?縱使且《漢書》未曾深入描述兩人的情感轉折,卻是戲曲演出時可大加渲染之處,或許是為了加強「愛本自然」的劇作宗旨,以及個人情慾與社會倫理的拉鋸,而致情感發展轉折上的疏忽,則難免有所缺憾。【1】
當然,在《斷袖》之中,我們亦可看見古往今來的同性情慾一直是個體與社會的拉鋸與衝突,希望在價值觀的碰撞當中看見一點希望、甚或是更深層的情感焦慮與恐懼。從2013年《斷袖》演出以來,儘管社會在變動,固有的污名與價值觀已有鬆動的跡象,但是直至2018的三度加演,性別運動、乃至於相關的文藝作品所欲對抗的,似乎依然是相同的東西,因此挑戰依然是挑戰,衝突也仍然存在,或許在《斷袖》的演出之後,可以進一步思考的是:看見同志之後,還能夠做些什麼?
註釋
1、對於人物情感轉折的不足,張啟豐亦有相同見解。詳細可參見其〈男男秘戀,斷了沒?《斷袖》〉,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6972
《斷袖》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18/09/02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