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與科技的交互感應《虫》
12月
24
2018
虫(稻草人現代舞蹈團提供/攝影吳辰宣)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35次瀏覽
徐瑋瑩(2018年度駐站評論人)

為何人會/要變形為虫?為何舞蹈人會/要變形為虫?「虫」這個字,直覺就令人聯想到居住在潮濕、暗黑、啃食腐蝕性食物,連帶發出令人不悅乃至作噁臭氣的低等生物。節目取名《虫》,特別注音為「ㄏㄨㄟˇ」,強調「虫」是一個可以延伸成不同生物種類的部首,例如蛇、蛾、蝶、蜜、蟹……等等。

大部分的人對「虫」的物種形象聯想,或許陰濕爬行類昆蟲的意象要多過能飛翔(且象徵光明燦爛)的蝶、蜜、蛾。表演者在整部作品的動作形式大致也是低水平,身體接近地面的爬行、匍匐、坐姿移動,偶而出現翻滾動作,而非高水平跳躍、或象徵飛翔的滑順動作。這與作品靈感來源自卡夫卡的《變形記》,主角格里高爾變形為一隻大蟲有關。雖然舞作無意再現小說中的情節,然而編舞者暨舞者羅文瑾的姿態與動作,讓人不得不直接聯想到格里高爾所變形的那隻大蟲。

回到一開始的提問,為何人會/要變形為「虫」?特別對以身體感受與表達的舞蹈人而言,有何意義?倘若身體的型態、組織結構與所延伸出的感官知覺是人經驗世界的根本,那麼當人身不再而變形為「虫」時,經驗世界的身體感必然相當不同。當人體變形為非人的「虫」時,就必須牽制於「虫」的身體外型與功能和世界遭遇。或許在那怪異、不適、難以控制的身軀中,才能重新體會擁有人體身型的價值。也或許,透過進入「虫」的軀體,才能展開人形身體所不曾經驗的視角,打開另一種存在與經驗世界的方式。

羅文瑾大膽嘗試以「虫」化的身軀姿態經驗世界,全程幾乎以低水平的動作展演,過程中能感受到她從人形試圖變為蟲形,身體呈現扭曲、拉扯、緊繃之張力,並帶著焦躁情緒與兩隻機械虫互動。對比編創者以低水平的姿態挑戰日常身體慣性,身為觀眾的我們似乎保守拘謹了些。雖然演出前工作人員宣布觀眾在特定區域內可以自由移動,然而大部分觀眾幾乎從頭到尾站在原地,從上往下觀看貼近地板的表演者與機械虫。站著觀看的視角容易距離化、客體化表演者與機械虫,同時加強表演者爬蟲化的身體,然而卻不容易同感共鳴表演者當下貼近地面移動的身體感。對比人體雙腳站立而能輕鬆位移,表演者四肢低水平的挪動讓短距離的移動都顯得費力。畢竟,表演者的生理構造是人,不是蟲。

以人身模擬蟲的低水平姿態,會發覺身處環境的空間頓時變得巨大。這也是創作團隊刻意選擇十鼓仁糖文創園區內廢棄的巨大工業機具中的一小方塊為展演場地。觀眾必須穿越巨大冰冷、陰暗可怖的廢棄機具中的鐵製老舊天橋,才能抵達表演場所,身體的臨場經驗還真像是一隻蟲般在黑夜出沒,棲身於老腐陰暗之地,圍困於龐然大物、充滿危險的機關之間。而表演者特意壓低動作水平,想必從她的角度觀看四周機具環境,應該更顯得巨大與壓迫。在龐然機械廠中的一方小空間,羅文瑾對話的對象是圍繞在她身旁的兩隻機械虫。

兩隻機械虫裝有感應器,能夠發聲(且有大小聲)、發光(向不同方向)、前進後退旁移。透過表演者裝在腳部的感應器短距離遙控,表演者與機器虫產生相互牽制的關係。技術性上,雖然機器虫被表演者所操控,然而因腳部形狀影響方位控制的精準性,機械虫的移動方式並非每次都如表演者之意,過程中表演者也得遷就機械虫的移動而改變身體姿態與行動。展演性上,表演者又與機器虫有舞蹈化的情緒互動。表演者與機器虫具表現性的互動,掩蓋了兩者間相互操控的關係。特別是感應裝置設置於腳背,遠離了表現性強、吸引目光的身軀與臉部。當觀者的目光被上半身動作與臉部表情吸引,就難以分心關注腳部動作與機械虫的互動關係。作品如此設計的優點是,化身蟲的表演者與機器虫透過空間移動、視覺亮光、聽覺聲音的互動,彰顯戲劇性的對話、共處與權力關係。但從另一角度視之,卻隱藏了表演者如何以身體(腳)控制、反饋機器虫的趣味性,或放大腳的細微移動如何牽制機器虫的「奇觀」,以及機器虫的行動、光線、聲音如何刺激並改變舞者身體行動與選擇、回應之關係。

整體而言,「虫」的實驗蘊含幾個有趣的現象。一則是透過機器的移動(動覺)、光線(視覺)、聲音(聽覺)刺激表演者(與觀者)的生理感官,挑戰不同感官接受器對外在刺激可能給出的回應,再將之以身體動作(舞蹈)展現回饋。一則是嘗試機器與人對話的可能性,是否機器將靈活猶如人,進而翻轉人對機器的想像,與人對自我的想像。再一則是人是否可能以非人「虫」的姿態觀看與感受世界?從中人類可以學到甚麼?這些現象都有待創作團隊更深刻的疑問與實驗。

稻草人舞團近年的幾支作品圍繞在非人的題材,從爬蟲類、飛禽類到尼采的超人,接連出現於近作中。「虫」的實驗以科技加入非人系列的嘗試,目前只是初步成果,卻可預期後續巨大的創作空間與能量。超越現狀、勇於嘗試一直是稻草人舞團的創作精神,就如作品題名「虫」,以之為部首,能夠開展之空間與想像力無限廣大。

《虫》

演出|稻草人現代舞團
時間|2018/12/16 19:00
地點|十鼓仁糖文創園區創客基地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
基根-多藍以自己的故鄉,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尖端的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作為創作的發想,在這個山多而細長的半島,每一處蜿蜒路徑的盡頭都是一個未知的所在。回應著《界》當中,舞者們每一個用盡全力與無所顧忌的舞步,彷彿將內心的壓抑一次爆發,他們在舞台中穿梭,在彼此中摸索,想在與他人不遠不近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沒有一段關係是穩定的,他們只能用身體的極限表達情感,至少在這個當下,激昂的情緒是證明自身存在的證據。
3月
11
2024
雖然,在觀看的過程,偶爾會不時閃現暗黑舞蹈(舞踏)的影子。同樣從黑暗醜陋而生,同樣在思考生命與死亡,孤獨與自我。然而兩者不同的是,舞踏以反叛西方美學傳統出發,抵抗當時日本社會情境,使「用異質性的活力顚覆一個宿命的日常規律」【1】為核心,從而透過身體轉化出對生與死,對肉體解放的思考。因此舞踏手近乎全裸,身抹白粉,以蟹足、匍匐、扭曲動作為主是為突破傳統美學。
2月
1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