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智(2020年度駐站評論人)
時間序列的缺乏處理,及整齣作品面對世界的態度,是《如此美好》全劇的兩大硬傷。
首先,舞台上並置兩種空間,一種由父親(羅北安飾)四處遊走,隨著幾把椅子的變形、與天臺空間在下半段的揭露與使用,營造出處於舞台外圍柔和、溫暖的空間。面對飛機延時出發,與兒子說好要一起出國的爽約,父親皆能樂觀往好的方面想,認為一切必有其積極與正向之處。第二,則是由四面玻璃牆圍起,兒子(王靖惇飾)在其中面對工作瑣事及生活,壓抑、寂靜、無法逃離的空間。隨著劇目進行,觀眾自始至終並沒有明確線索能指認兩種空間的時間關係。究竟爸爸的一切,是發生在玻璃房間裡兒子的回憶?還是兩著處於時間軸上相同位置?抑或這是作者對未來的揣測?對《如此美好》而言這其實是值得處理的重要議題,不同設計將會帶來截然不同的詮釋。
如此美好(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唐健哲)
從題目切入來解讀本戲,可以問的是:究竟是什麼「如此美好」?完成此解,同時也將觸及作品的意念核心。而另一方面,正因為時間序列的處理終將左右最後答案,所以必須交代清楚,兩種並置在舞台上看似無交集的空間,究竟處於何種關係。如果一切是則回憶錄,劇中兒子的父親早已去世,那麼《如此美好》可以解讀成一場屬於兒子的「悲傷的追憶」。外圍父親的一切是暖的,同時也是虛的,因為當父親在世時沒有好好把握,最後徒留一個人在玻璃箱內的時間孤軍奮鬥,宛若無親。又或者,如果父親時空裡的一切實際上還沒發生,則全劇則是場以柔軟外殼包裹的尖銳警醒,與對劇中兒子的強烈諷刺。亦即,如果外圍屬於父親的一切將要發生,而玻璃箱裡的兒子仍執意不願意打破隔閡,重新進入父親的世界,則最後難免落得孤苦無依的下場。這兩種狀況裡,「如此美好」都具有反諷意味,指向來不及追回或即將逝去的親情,而玻璃箱內的兒子卻渾然不覺。
然而,在時間關係細節沒有處理的條件下,作品的成果更像是最後一種,即玻璃箱內外兩個世界處於相同時間軸,兒子眼睜睜看著時間過去,執著於自己生活、工作,讓溫暖的父親不得不隻身一人去直面時間的加速感,從約定好的一起出國,到身心健康每況愈下,最後獨自離開世界。張又升在〈穿透思念的異次元:《如此美好》的咖啡香〉中舉出種種例證,認為父親跟兒子應該處於完全不同的平行時空,包括「父子兩個時空在劇中幾度『擦身而過』,如左邊父親為確認兒子是否正在趕來的路上而致電,右邊兒子接起電話談的卻是公事;或者父親看電影,而兒子在房內盯著父親的映象;鄰人拍打咳嗽的父親背膀,兒子則拍打收音機。這兩個時空的真正交會,要從父親上樓跟年輕鄰人攀談開始。聊天過程中,羅北安為植物澆水,卻也從大箱上方為兒子頹喪的生活注入力量;王靖惇頓感甘霖天降,滿屋子的水終於不再是失意的無端之流……現在,觀眾應能清楚察覺,這趟兒子來不及參與的旅行,不是其他,而是父親自己的生命。」【1】
筆者以為不然。在目前舞台效果的詮釋版本裡,種種「擦身而過」反而暗示兩者處於相同時空,兒子既錯過了一場與父親的旅遊,也錯過了父親晚年的生命。玻璃房間既可看作物理上的天人永隔,也可看作兒子心理上的剛愎自用,之所以能做兩種解,也是因為缺乏有說服力的細節;水之意象從生活的紛擾到父親冥冥之中給予的慰藉,無論舞台調度或表演上也缺乏清楚暗示,整體而言,水仍是困擾著兒子的物質。因此對筆者而言,父親的善意比起溫暖,更像場徒勞,映照出兒子之一意孤行。若儘管如此,劇名仍強調「如此美好」,則讓人不禁困惑。劇目最後留下的不是父親的諸多努力,而是散發溫暖光芒的親情後,映照出的兒子的缺席與漠視。所有父親娓娓道來的獨白,都像萬箭齊發的刀刃,共同指向舞台中央無法放下高度自我意識的偏執者。
創作者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反而一味希望藉由父親的溫暖渲染觀眾,實則對作品造成傷害。如果單純希望呈現父親的無畏、無私、溫暖、與幽默,舞台大可拿掉玻璃房間,讓父親一個人孤單卻也堅強地,在機場冰冷的廣播的陪伴下,完成獨白,甚至連照護者、最後引渡亡魂的使者(王希文飾)都不必出現。如此一來,《如此美好》的美好,便成為一名老者離世之前,勇敢對抗孤單的光輝。然而,實際上這些周邊點綴造成的化學效應,已經不在創作者控制範圍。例如,照護者跟父親互動時,為了追求父親獨白的一貫性,照護者被設計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顯得很不自然,這種為了不說話而不說話的橋段,很快便搶去父親的焦點,成為觀眾心頭主要困惑;現場樂手的演出,最後非但沒有幫助劇目凝聚出更明確的主題,反而使主軸潰散。玻璃房間的設計也是相同道理,既然兒子出現在場上,他與父親的關係又沒有被細膩處理,最後落得上述所有溫暖都反而指出舞台中央那沈默、偏執兒子如鯁在喉的存在。
在這樣凌亂的主題調度下,創作者依然堅持以高度抒情、平緩的節奏跟語調貫穿全劇,恍若無事,使得《如此美好》的核心實際上緊密地朝創作者內心收緊,整部劇的獨白之於創作者,彷彿他活在契訶夫劇本裡自悲自傷者的喃喃自語,最後投射出「想像的美好」。這種美好斷開了與外在世界的連結,因此也難以分享予觀眾。對觀眾而言,舞台上顯然有待解決的戲劇事件,但對於創作者而言,卻已然完成,如此美好。作為對比,劇中最自然引人發噱的橋段,是父親面對樂手,誤指他彈的是琵琶,以及結尾時看到烏克麗麗,留下一句「這琵琶怎麼越彈越小」。之所以能產生效/笑果,是因為父親開始跟外在世界對話,若大膽假設這是羅北安排練時即興加入的片段,則顯然是演員自行掙脫了那封閉的內在世界,開始有真正對話產生,因此讓現場觀眾感到放心,最後會心一笑。此處,對話並不是只台詞層面的「對白」,而是作品本身除了創作者的自我想像外,試圖連結觀眾、世界的意圖。除了這些出采的瞬間,幾乎讀不到這類訊息。困在玻璃房間裡的不斷溢出的水,原先想象徵兒子所面對的世界紛擾不斷襲來,如果能將水淹至過半、甚至七分滿,讓兒子抱著充氣床在其中載浮載沉,不知所措,倒也有力道與可看性。然而只淹到腳踝的水,由於力道不足,加上以上所述種種原因,最後也變相成為創作者的自我寓言:劇中的兒子堅持沈浸在工作給予的壓力;現實中的創作者王靖惇,則寧可耽溺在想像的美好,沒有足以支撐創作態度與世界觀的細節,也無與觀眾近一步交流的機會。
於是,這份美好最終只屬於創作者,從旁人看來,整齣劇目雖想大力宣稱父親的存在如此美好,卻終歸是份空虛、無效的指稱。因為創作者已經離開客觀視野,提早在觀眾之前,遁入《如此美好》所建立起的烏托邦,其隔閡堅硬如玻璃,只有創作者在裡頭,因為抒情而自在,因為想像而徜徉。
註釋
1、張又升:〈穿透思念的異次元:《如此美好》的咖啡香〉,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9341。
《如此美好》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20/07/04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