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如果在言說和行動的當下,他人多少能與我們溝通、連結,那麼在思念的當下,意識迄及的對象可有辦法跟我們互動?這樣的想望大概都曾發生在情緒低落和敏感時所有人間有情的心中,而王靖惇的新作《如此美好》簡潔地訴說了這一段故事。
從觀眾席看上去,舞台分左右兩部分。左邊是數張再平常不過的椅子所建構的空間,羅北安飾演的父親在此盼著跟兒子的新加坡之旅,並在等待的過程中追憶逝水年華;右邊則是一個精心打造的巨大透明箱子,內有如廁設施、書架、工作桌和床,說它是一間牢房恐怕不為過,飾演兒子的王靖惇受困其中,為現實生活奔忙、疲憊、怨懟,同時摻雜著對父親的思念。處於兩者之間,進而延伸到透明箱子後上方的,是一道階梯和一座天臺,樂手王希文飾演照顧父親的沉默鄰人與音樂家。
隨著故事開展,等不到兒子會合的父親越感焦躁與寂寞,遂回想起自己的獨居日常以及與妻兒的美好過往。羅北安信手翻轉、挪移幾張椅子,便將場景依序打造為機場候機室、計程車駕駛座、醫院診間、電影院座椅和山上觀景平台,配合其幽默表情、身段與台詞,觀眾不時會心一笑,卻也無法克制地同他一起墜入對兒子的憂心與期待、對亡妻的懷念與不捨。在此,演員和道具皆保持流暢且大幅度的動態,燈光也是明亮的,時間一步步前進、流逝──「各位旅客,還有三十分鐘就要登機,請孕婦和幼童先行……。」
至於兒子,則在透明大箱中頹喪地行起坐臥,時而於床上翻來覆去,時而吃著零食一邊工作。他抄寫便利貼上的資料,也對手機另一頭做出咆嘯的動作。當牆上浮現父親失焦的投影,廣播聲響模糊地洩出,當他有一搭沒一搭嗅著、吃著似乎隔了好幾餐的便當,我們都能感受到一個正被回憶拖垮的靈魂。王靖惇經歷的這一切全都籠罩在沉默中,他不置一詞、不發一語,我們聽到的,只有洗手台滿溢和牆邊破孔而出的水流聲。現場實時注入、漲起和晃蕩的水位──向舞台空間顧問王孟超與美術執行羅婉瑜致敬!──所帶來的潮溼感,亦可見諸蔡明亮多部電影,這讓演員和道具保有動態,時間卻猶如靜止,在詭譎幽暗的燈光下近乎消失。
如此美好(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唐健哲)
有趣的是,左右/父子兩個時空在劇中幾度「擦身而過」,如左邊父親為確認兒子是否正在趕來的路上而致電,右邊兒子接起電話談的卻是公事;或者父親看電影,而兒子在房內盯著父親的映象;鄰人拍打咳嗽的父親背膀,兒子則拍打收音機。這兩個時空的真正交會,要從父親上樓跟年輕鄰人攀談開始。聊天過程中,羅北安為植物澆水,卻也從大箱上方為兒子頹喪的生活注入力量;王靖惇頓感甘霖天降,滿屋子的水終於不再是失意的無端之流。然而,也是由此開始,我們發現被鄰人攙扶下樓的父親,身體早就衰敗至腿不能行、痰瘀滿喉。當他重回候機室,眼前空餘一張椅、一把傘,只能孤身側躺,等待未來果陀。
現在,觀眾應能清楚察覺,這趟兒子來不及參與的旅行,不是其他,而是父親自己的生命;那步步近逼的「登機時刻」,正是父親前往彼岸的訊號。至於兒子不在身旁時默默照看著父親的鄰人,最終竟彈奏樂器帶著父親「登機」,不妨就解作彼岸「領路人」吧!依然在透明大箱中的兒子,最後似乎感受到了父親的感受,換上與他一模一樣的、濕透的衣褲,望著箱外,隔著思念,領受所念之人的殷切提醒與盼望──在思念的當下,意識迄及的對象有辦法與我們互動嗎?
劇末,王靖惇以其獨到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瀰漫整個實驗劇場(或至少前幾排觀眾席)的咖啡香氣,一方面證明兒子已能體會成長的苦澀,不再是父親口中不敢「吃苦」的小孩,另一方面也因為穿透了舞台上下、大箱內外,思念主體和對象之間的隔絕可能消弭,兩者甚至會像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2014)的高潮段落一樣,父親與孩子們儘管處在不同次元,卻能共時感受彼此存在。現場手沖咖啡可謂畫龍點睛,如此美好。
雖然製作單位在節目單上特別提到,「不同過去大部分的作品,總有一個期待與社會連結的議題,《如此美好》無疑是一個私密的故事」,但這樣的「私密」仍然是屬於社會的,只不過是處在社會的微觀層次;因為我們每一個人也跟編導演員們和這個故事一樣,終將經歷幾場永生難忘的生離死別,而那些思念深處的跌宕糾結,肯定是宏觀層次的社會議題無法取代的。
《如此美好》
演出|動見体劇團
時間|2020/07/01 19:30
地點|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