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藝術作為自治性社會的模型《亂碼2020》
9月
14
2020
亂碼2020(古舞團提供/錄影朱星朗)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04次瀏覽

潘大謙(藝術工作者)


藝術作為人類文化的菁華,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人類在當下文明處境的自身狀態,包括個體的自我價值指認和外部世界運動方式的關係。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作為舞蹈的一種表演形式,反映了現代社會人們對舞蹈、身體狀態、精神處境和自然物理等,進行全面性的思考、在主動創造的不確定性中整合,看似千變萬化的隨機動作組合,其實是身體經歷反覆練習後,用減法去除一切干擾身體敏感度與專注度的表演方法。古名伸創立古舞團並堅持不懈在台灣進行教學及表演,使國內在接觸即興舞蹈藝術上留下可貴的軌跡。

筆者第一次正式觀看古舞團的演出是《亂碼2010》在衛武營,當時古名伸是其中一位舞者,表演者在沒有排練的情況下進行演出,那種靜與動的身體默契牽引出來的張力,並沒有在看完表演之後煙消雲散,反而醞釀我思考藝術形式裡的「自治」,跟我們的創作環境和創作意識是什麼關係。一件作品的形式不可能完全沒有規範,而自由與規範正是現代社會裡最具普遍性的議題,作為一個現代社會的公民,如同一次表演中的演出者,在強調自由卻又相互聯繫的環境中,背後是否仍有一種「隱性的規範」,若我們將此擴大到整體社會去,是否也透露出某種現代社會中蘊含著對體制、權力和自由的聯想?

這次《亂碼2020》在屏東演藝廳實驗劇場演出,一天演出兩場,是古舞團成立二十七年以來第一次到屏東演出。七位舞者加上兩位音樂家還有燈光師共十人,一如過往,七位舞者靠平常練習的自然約法,憑藉著身體在特定的時空中以重力平衡、碰觸、相互牽引,加上音樂和光效,創造一個帶著強烈自治性環境的「場」。舞者除了身上穿的服裝以外,完全沒有道具,當部分舞者的衣物被汗水溼透後,動作更增強了幾分視覺上的野性。即興的燈光與音樂的效果如影隨形,演出幾乎去除了場上所有可以含藏隱約編創的成分,這使得整件作品看來更像練習,顯得更為自然。

筆者觀察舞者們在這次表演中較多利用肩負,跳躍加扛撐等動作,這需要更強的默契及體力,演出中雖然有幾次的失準重來,但並未減低舞者們想再次嘗試的欲望,甚至有數次開口喊出給對方的提示,這似乎是一般舞蹈演出時的禁忌,但觀眾卻因此而更期待動作的完成與效果。在此,特別需要提到參與表演的兩位音樂家,他們輪番更換樂器,完全即興的發聲,卻讓觀眾陶醉於美妙的聽覺效果當中,以致雖然舞者出現動作上的失準,但在表演中往往反而成為奇妙的捷點,兩位音樂人巧妙地將這些捷點導引成為另一組動作的誘點。

古名伸在現場幾次強調,她試圖將這次的即興演出命名為「去中心化」【1】的創作,其實去中心化正是自由主義的核心思維,只是用於社會學或經濟學上常帶有全球化和區塊鏈的相關概念,但從文化上的自由主義多元角度來想,也許是讓藝術家擺脫創作機制的一種可能。筆者在法國留學時,曾在一家小酒吧目睹兩位陌生的音樂家各自在位子上即興「jam」起吉他的經驗,兩人從客氣的試奏到聆聽對方再快速地抓到對方的節拍,短時間內吉他聲如行雲流水,讓我震撼不已,他們的演奏竟可以如此相互牽絆卻又如此自由,如今想起仍餘音繚繞,悸動猶存,古舞團的表演性質之於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亂碼2020(古舞團提供/錄影朱星朗)

約翰‧羅爾斯(John Boardley Rawls)在《正義論》裡論述現代社會的運作與規範:正義原則是自由與理性的立約者必於原初的立場(original position)來考量個人利益原則,而「訂約者」需處於「無知之幕」。【2】意為假設立約者對自己與他人的社會背景、階級、偏好、優缺點都是一無所知的,僅具有對普遍性知識的理解,而且所有立約者都處於相同的情境。古舞團自由而自治的表演,舞者之間的合作是無知之幕的處境嗎?由於筆者不曾與他們共處,也不曾深入訪談,因此無從得知,若單從文宣的編排來看,舞者雖然有年資的排序,但整體介紹是一視同仁的,再從表演場上看,舞者的表現亦沒有尊卑主次之分,只見年輕舞者就其體能所致而能作出更多冒險的嘗試,這在「團體分工」時是可以理解的。

「團體分工」的想像關聯到一個筆者前述創作的結構問題,創作是否必須存在「隱性的規範」,在最開放最公平正義的創作環境中,表演生態與觀眾的默契是否包含了一個有始有終,中間也許有起、承、轉、合結構的作品。所謂結構,其實是內化的互動韻律。將這樣的思維放回社會發展脈絡中思考,社會是一種實驗與落實的雙行軌道,藝術家秉持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平等身分,然後創作,之後實踐。自由主義思考個體與群體的社會關係原型,在這次創作當中,建構成一個可以被印證的社會化模型。而在創作中去除主導的核心之後,內部結構就轉變為區域協調與聯繫,誠如在演出結束座談會上,其中一位舞者的分享,她說自己所扮演的是一位內部的協調者,不存在監控或管理的角色,她的工作是補救或協助。

古舞團的參與者在長期訓練的情況下,不斷開展身體磨合的可能性,再加以推廣,而在演出中實踐這種可能性為一有自律性的表演組合,這種團體自有其內在規範在流動及更替著,非臨時合作而需較強核心整合的創作可歸類。從這幾個特點上可以看出古名伸老師作為一個實踐型的藝術家其堅持與人格。海德格從梵谷畫的一雙鞋子去理解現代人的精神救贖,德勒茲論培根的三聯作解構當代人感官與訊息系統,我們都相信藝術家確實能夠將其敏感的靈魂經過創作整合而隱晦地反映出外部世界所隱藏的面貌,古舞團多年的努力正是這樣的時代產物。

註釋

1、古名伸在開演前導聆時提到,她將此次演出定位為去中心化的創作。

2、《羅爾斯與正義論》,湯馬士.伯格(Thomas Pogge),五南圖書出版,2010年。

《亂碼2020》

演出|古舞團
時間|2020/08/29 14:30
地點|屏東演藝廳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親密近地》的編舞家奧萊・康詹拉與艸雨田製作團隊,成功將抽象的文化政治,轉化為極富張力的舞台視覺與身體語彙。
6月
26
2025
三人關係的穩定與不穩定的運作,是本作最具潛力的創作方向。相較於語言與符號的置入,這些從身體協作中生成的摩擦與裂縫,更能直接回應「三」所代表的符號,《三》最終不是在告訴「三是什麼」,而是在引導觀眾一起去思考「三可以是什麼」
6月
26
2025
比較可惜的是,《界》過於偏重高敏感人士「日常行為」模式的複刻,而限制了動作在劇場中可能的想像,在作品的敘事上,也少了「如何接納自己的特質」的描繪。
6月
25
2025
透過這種多重交織的敘事疊合,賴有豐試圖以自身的創作不僅只是回應土地給予自己的創作發想,更蘊含著帶領觀者進一步去探索更多關於這片島嶼上,不同地區的人們其所面對的議題以及當地的人們如何看待這些事物。
6月
16
2025
相較於傳統以旋轉、跳躍等作為芭蕾舞劇的高潮劇情橋段,阿喀郎.汗的編舞創意像是將舞者推入萬丈深淵,更考驗著舞者的舞蹈硬底與增進其芭蕾舞者其他少使用的肌肉核心的生成
6月
12
2025
從改編的手法來看,如果說《閉俗Pí-Sú》是屬於海棉吸水式的放大版,《搏筊》則大致保留原作的內容、並在作品的前後增加段落,屬於加載型的擴充版。
6月
06
2025
舞動的身體與河水的影像交疊形塑為流動地景,是一幕幕內心情感的獨白,又像是一場儀式性的淨化歷程,形成多變的符號意象,將觀眾帶入一場關於失語、記憶與存在的經驗世界。
6月
04
2025
為何最深刻的顛覆仍由男性完成?女性是否仍被期待回歸那個柔弱而寬容的敘事角色?浪漫的芭蕾舞意象。形式的當代,是否尚未真正撼動情感結構與角色邏輯的深層秩序?
5月
28
2025
《永恆回歸》不是一次對單一文化的回望,也非純然的個人返鄉敘事,而是一場藉由舞蹈身體展開的複數對話:關於傳承與創新、個體與群體、離散與歸屬。
5月
15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