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潤月色下的心情傾訴《當時月有淚》
5月
25
2021
當時月有淚(一心戲劇團提供 / 攝影徐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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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美惠(2021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演出前僅知《當時月有淚》是以岳飛與宋高宗為主軸的劇目。傳統戲曲的古路戲,本來就有許多取材自歷史的劇碼,岳飛其人不僅出現在課本教材中,在電影、電視甚至舞台劇也一直搬演不輟,是大家耳熟能詳、具高指標性的正向英雄人物。這題材在二十一世紀的歌仔戲舞台上演出,會怎麼處理?若是將歷史重新敷演,豈不是只像教科書?又或者要以翻案角度來重寫歷史,但翻案而失手的作品也在所多有,再加上岳飛悲壯的形象背景,翻案在情感上恐怕也很難被接受。而歷史人物有一定的重量,如果場面不足、格局做小,撐不起人物分量,恐怕也要使人失望;再加上時空背景移轉近千年,雖然我們每每期待從歷史中知古鑑今,但要如何做得讓觀眾「有感」?要如何突破這樣的題材,想來實是一道難題。

不過《當時月有淚》繞行了這些限制,另闢蹊徑,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甫開場,便以女尼靜善吟誦經文、抒發思念來娓娓敘說,場景與氛圍悠遠婉轉,從女性的視角切入,讓這戲與傳統認知的「歷史劇」有了截然不同的定調。

故事從靜善的回憶出發,訴說著北宋末年靖康之禍期間,徽欽二帝被擄,而皇室的貴妃、公主(帝姬)、宗女等,亦被俘至金朝北國飽受凌辱。南渡的康王被擁立為帝(宋高宗),宋朝偏安於南方,朝中新升的將領岳飛使出奇戰,突襲成功,也讓韋后、柔福帝姬有機會逃出北國,雖然韋后被金人拘回,但柔福帝姬卻幸運逃回南朝與高宗相認,成為了福國長公主。然而雖然岳飛連戰皆捷,宋高宗卻從與岳飛月下談心、誓言收復故土的中興君主,逐漸成為為求議和不擇手段也要殺掉岳飛這個絆腳石的偏安帝王。

繞開了雄心壯志的征戰場面,編劇趙雪君關注的是岳飛與宋高宗之間的互動,關注的是人性。她在節目冊中如是說道:「拿掉了秦檜,岳飛的故事走向就不是純然的忠奸對立,多了空間可以探究岳飛與宋高宗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當然,演戲不是歷史重述,兩個多小時的戲曲舞台不可能全然按照史實搬演,大致上的情節安排與情境鋪陳,是落在表現宋高宗心思深沉複雜,而岳飛始終看不清戰場之外的世界,遠比戰場上的廝殺更需要步步為營。」她創造了岳飛人性上的盲點——「始終看不清戰場外的世界,遠比戰場上的廝殺更需要步步為營」,這樣的人格特質彷彿就是你我身邊那個執拗難溝通老是得罪上司的同事,因此當他為此付出生命時,就不再只是那個神壇上的英雄人物,而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她也從歷史中補齊宋高宗年少時的作為來為他打底,進一步設定他的理想性與黑暗面,綜觀局勢,在劣勢中勵精圖治,但在成為當權者卻忍不住恐懼失去擁有的一切。因此二人在局勢的變遷中分合衝突,並從而引發蝴蝶效應,造成一連串的歷史事件。觀眾得以由熟知的歷史,走入幽微的人物內心,體驗著古今皆然的人性思維後,產生了與角色的共感,也因此得以重新認識角色、認識人物。就如導演李易修所言:「每個角色都同樣有著脆弱、恐懼、殘忍與自我犧牲的靈魂。教忠教孝的樣板英雄與昏君終於有了走下神壇、走出教科書,好好『重新做人』的機會。」

《當時月有淚》捨棄了善惡對立的傳統寫法,也不做善惡翻轉的翻案,從女性的視角觀看帝王之心、帝王之變,描摹人物內心的脆弱恐懼,輔以福柔帝姬及韋后的另一條軸線,對照呼應著掌權者害怕失去的心理狀態,終究抉擇那看似無路可退的殘忍,造就了看似自願其實無從選擇的自我犧牲者,雖然對話性略顯單薄,但在岳飛與長公主最後的一番對話中,道盡千古無奈,甚至還進一步為歷史中無名無位的女性喟嘆一聲,餘韻無窮,足見編劇成熟細膩的寫情功力。

從整體的舞台表現而言,導演專致於為戲、為戲曲服務,在氛圍的營造上充分掌握戲曲舞台寫意的美感,也著意於打造兩條軸線在舞台上的交錯對話,而更讓人眼睛一亮的是「高宗夢魘」的表現手法,擷取日前影視當紅的「喪屍」形象與概念,以基本功揉合不知是否靈感取自懸絲魁儡的功法來表演,既富創意又不顯突兀,博得滿堂喝采。最終岳飛魂親送公主上路一場戲,氣氛拿捏得悠悠淡淡,但卻使人低迴再三。音樂設計難得地運用了許多傳統曲調,部分因應劇情重新編排,聽覺上的熟悉感反顯親切,亦能適時敘事抒情、烘托氣氛。

當時月有淚(一心戲劇團提供 / 攝影徐欽敏)

在演員表現上,孫詩詠扮演的宋高宗,在不動聲色的外表下其實有著繁雜多疑的內心,情感層次多元,但孫詩詠掌握得宜,細膩而不煽情,反而使人動容。孫詩珮扮演的岳飛,耿直熱切,情感與節奏也掌握得很準確,但在「迎回徽欽二帝」這個每每激怒高宗的關鍵句上,似乎顯得有些動機不明,較為可惜。但在獄中書寫「滿江紅」時,一面與他人對話、一面又似乎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表現出內蘊不外放的怒與恨甚為精彩,為整齣戲畫龍點睛。此回挑樑主要旦角福國公主的鄭芷芸,情緒與身段都頗為準確,已顯大將之風,唱腔也逐步練出厚度,只是在念白上音質仍較顯質薄,應是可再加強之處。兩大天后戲份不多,高玉珊的演出讓小尼姑靜善這個說書人的角色擁有了強烈的存在感,許秀年出演的韋后三段演出,被俘的娘娘、剛回南朝的太后、以及晚年上山思故人滿頭白髮的太后,每段演出都象徵著時間的流動,角色刻畫純熟自然足見功力。另值得一提的是,觀察字幕與現場演出會發現,一心的演員們都具備將劇本書寫的台詞轉化為道白台語的能力,也讓音隨字轉、倚靠台語高低音的傳統唱念更具旋律性,但更年輕輩的演員則較欠缺此等功力,應該要設法執行傳承才是。

整體而言,《當時月有淚》以歷史題材入戲,另闢蹊徑走入角色內心,不造神、非翻案,但卻以更有立體、更有溫度的方式訴說角色的故事,同時關懷人性中脆弱、恐懼這份跨時代共通的人性命題。編劇新穎的史觀與特有的切入點,讓這齣戲有了自己的性格,而具備戲曲表演養分的導演、恰如其分的音樂設計以及各自稱職又獨具魅力的演員們共同成就了《當時月有淚》,說故事的技法成熟完整,沒有譁眾取寵的手法,溫潤得彷彿在月夜中傾聽了一場細細訴說的女性心事,為當代戲曲的跨界與再創新,再寫下一頁和諧又出色的篇章。

《當時月有淚》

演出|一心戲劇團
時間|2021/05/08 19: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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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月有淚》的架構由兩條敘事線交織串聯,主線其實是一齣沒有秦檜的《高宗傳》,透過岳飛的「精忠(徽欽二聖)報國(汴梁之宋)」,訴說宋高宗既希望百姓安居樂業又憂懼皇位不保的矛盾心結。他和岳飛曾經目標一致,戮力為國,然而「時空背景不同」,他看似變了,其實不變——以保障絕大多數人民的生命/利益為優先。只要目標不變,手段可以靈活變通,但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岳飛不明白這其中的機巧曲直,終究將自己逼上絕路。過去二元對立的史觀讓我們以為歷史人物只有黑與白,如今拉長歷史縱深,或許能對這些是非功過有更客觀的評價,《當時月有淚》與其說是翻案,更像是另一個角度的側寫紀實。(張耀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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