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綱塏(社會人士)
今年夏初於電影院線上映的《寄生上流》,是韓國導演奉俊昊所指導,講述居住於首爾的貧苦家庭金家,意外進入到富商朴家「任職」,擺脫窮困、躍上枝頭的家庭悲喜劇,該片在台灣影視圈引起不小的話題。貧與富、賤與貴、「下流」與「上流」的鮮明對立,展現了小人物在社會上生存的掙扎與「用心」;對照去年同一時節,阮劇團在嘉義首演,改編鄉土文學家王禎和同名小說,描寫貧苦夫妻萬發與阿好,在生存與尊嚴之間掙扎的《嫁妝一牛車》舞台劇(以下簡稱《嫁》),竟覺得有些類似。這樣的感覺或也印證了導演流山兒祥在受訪時所表示:要將《嫁》打造成一齣充滿既視感(似曾相似)的音樂劇。【1】這方面顯然是成功的。這篇於1967年刊出的短篇鄉土文學,在劇團的演繹與詮釋中,能引起筆者上述的聯想,或如學者楊翠所言:「我們在別人的故事裡,流下真情的眼淚;在自己的歷史裡,冷漠轉身離去。」顯示出我們對於自身傳統的陌生,卻也讓阮劇團在此次喚醒了新的對歷史與土地的連結。【2】
進入正式的回應前,筆者想補充一句小插曲:去年春末,筆者於鹿港拜會友人──本劇鹿港腔發音指導王麒愷,巧遇阮劇團二位演員,得知本劇搬演在即,原定於首演捧場,無奈因個人因素不克前往。此次趕上《嫁》在台中展開首場巡演,也是償還筆者當時的答應,有再度搬演的機會,也顯現本劇創作的成功。
歷時一年的準備,舞台陳設方面,與最初無太多差異:前低後高的環形、坡形結構,背後襯以墳場、福德正神的背景圖,加上其他活動式道具與光影,營造出萬發夫婦所在的草寮、市集、監所、戲院等各個場合。比較主要的差異在於簡仔與盲牛(青瞑牛)的演員替換。其中最初的盲牛由青年演員陳盈達所飾,台中場改由較年長的葉登源所飾,筆者以為,這類帶有「說書人」性質的角色,由長輩來呈現會顯得更有說服力。
在這樣的基礎上回過頭去看,影視、戲劇作品對於原著的「改編」,對觀者而言,不免會有「神還原」與「再發揮」的期待或是比較。作為一位非戲劇專業的閱聽人,筆者認為《嫁》在舞台劇的改編上更完善了原著,《嫁》小說如王禎和所言,採用了「意識流」的寫作方式,加上閩南語、中文語詞的交替使用,閱讀理解上有一定的難度,劇團將敘述重新梳理敘事結構,補充人物性格,原作中的三個主要角色:萬發、阿好、簡仔,在劇團的演繹下,萬發如同魯迅筆下的阿Q,看似樂天知命的「做牛不怕無犁可拖」,還有因為重聽而總是謙和對人的態度,實際上有某種對外在環境不友善的「防禦」,是「不能聽到」,也是「不願意聽到」,甚至在面對妻子偷情的夢境現場,還是幸災樂禍的說著「阿好這樣索求無度,我看你(簡仔)也撐不了多久!」,這樣的心情表述,實際上是對環境無法改變、反抗現況的最後妥協;另一方面,原著對於阿好好賭、賣女、盜竊的理由僅是「為了生存」的詞句帶過,舞台演出上則強化了這種對「生存」的渴望,同時還加入了「新女性」與「情慾自主」的元素,透過演員余品潔在每個粗口惡言裡,迸發了阿好如煙火般的渲染力;至於簡仔,原著的呈現多半透過阿好的轉述,舞台上讓鹿港腔台語多了「聽覺」的補充,加上肢體的動作互動,讓觀眾對這個角色可以有比較立體的印象。這齣「台日混血歌舞秀」,對這部鄉土文學的經典,有了更豐富的詮釋。
身為非戲劇專業的閱聽人,筆者認為《嫁》在舞台劇的改編上是成功的,但想提問,加入作品中的報幕與結尾,以中文的台詞和肢體,展演出「我們無法決定命運,只能在生命的路途上與之搏鬥」,並且強調「這是我們的故事」──這樣首尾呼告,在戲劇功能上的期待,是希望觀眾應該起身不向艱苦的環境低頭?還是「嗟來食亦可食」的妥協?正式進入戲劇主軸的開場,是萬發交通事故後服刑的監牢,看著這對貧賤夫妻求生存的經過,不禁讓人想到康雄在日記中所言:「貧窮本身是最大的罪惡……它使人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流於卑鄙齷齪。」【3】而康雄的姐姐在嫁入豪門之後的自問:「──富足果真『殘殺了一些』我『細緻的人生』嗎?貧苦果真使我『卑鄙』,使我『齷齪』嗎?」【4】在這部充滿五彩繽紛的,悽苦中又蘊含著光亮的劇作,如何讓「萬發夫婦們」更有尊嚴的活著,可能是更重要的思考議題。
註釋
1、〈NTT POST大劇報 No.19〉台中國家歌劇院,2019,頁14。
2、《嫁妝一牛車》演出本事,頁4。
3、陳映真〈我的弟弟康雄〉,收錄自《陳映真作品集1》,台北,人間出版社,1988,頁3。
4、陳映真〈我的弟弟康雄〉,頁17。
《嫁妝一牛車》
演出|阮劇團
時間|2019/08/11 14:30
地點|台中國家歌劇院 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