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可怖、可恨又可愛的人們《嫁妝一牛車》
8月
14
2019
嫁妝一牛車(臺中國家歌劇院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651次瀏覽
蔡孟凱(專案評論人)

改編自王禎和同名短篇小說,由阮劇團與流山兒★事務所攜手共製,流山兒祥導演、林孟寰和盧志杰共同編劇的《嫁妝一牛車》。2018年首演時便入圍台新藝術獎,今年則受臺中國家劇院邀請,於每年夏天的音樂劇系列「音樂劇在臺中Oh! NTT Musicals!」中演出兩場,除了主要演員之外的班底皆全數翻新。寫作於1967年的《嫁妝一牛車》講述四、五零年代,單耳失聰的拉車人萬發(周浚鵬飾)與粗俗好賭的妻子阿好(余品潔飾)、原為厝邊後來進入萬發家同住的鹿港人簡仔(李冠億飾)之間的畸型關係,寫成一樁在道德尊嚴與現實壓力的不斷拉扯之中,怪誕荒謬的小人物悲劇。

王禎和在原著小說的正文之前,引用美國作家Henry James的一句話「生命裡總也有甚至舒伯特都會無聲以對的時候」(here are moments in life when even Shubert has nothing to say to us)【1】作為開場。編劇林孟寰則是在一開頭要求所有演員高聲複誦臺灣人「做牛就拖,做人就磨」、「天公總是疼憨人」的逆來順受之人生哲學,卻又旋即道出「命運卻不這麼想」的殘酷真實。王禎和的人物描寫重心在萬發搖搖欲墜的男性驕傲、尊嚴和現實之間反覆的絕望博弈,以及最後隨之遭擊潰的道德和自尊。相較於原著借萬發之遭遇對道德價值進行批判與嘲諷,林孟寰則打開了原始文本的不同面向,加入更多對感情和人性的描寫,以及所有因情而生、得以不得已的無奈。阿好原著中僅是一相貌抱歉、好賭偷情的粗俗女性,鹿港人簡仔更是只有破碎而片段的描述;改編則多加側重於阿好身為女性的主體意識、對情感生活的求索、與簡仔間藕斷絲連的情慾流動。對於簡仔如何逐步介入萬發一家、如何與阿好萌生情愫,甚至將萬發在家庭裡的父系權能轉移到自身的過程,也在林孟寰的改寫下加入更多細節、更臻寫實。

余品潔所飾演的阿好無疑是撐起全劇氣場的靈魂人物,無論是聲音的使用、節奏的掌握、表演的魅力都主導著整齣劇的運作狀態。阿好言語粗鄙、外貌欠佳,還有好賭的惡習,卻是維繫萬發乃至於整個家庭完整不致潰散的支柱。阿好在電影院一幕所展現的女性覺醒,與其說是被事業有成、且男性功能健全的簡仔引發催化,不如說是在現實生活的壓力稍得紓解時,得以擺脫母親或妻子的身分所自然升起的情緒反動。而在劇中不斷「歹勢、歹勢」的萬發,失聰的身體缺陷讓他和社會與家庭都隔著一堵「堅防固禦的耳膜」【2】, 無論面對鄉里或妻小都沒有他可置喙的地方,而他在現實社會和家庭生活的失敗與自卑之中,又往往不得已將耳聾做為保衛自己、不被流言蜚語所傷的手段。只有他意識中時隱時現的盲牛能與他對話,葉登源飾演的盲牛反面映照著萬發的心境,以堅決又銳利的語氣直搗萬發心中的矛盾與憤懣,讓觀眾得以從內側觀看萬發可敬又可笑的渺小自尊。正如同阿好與萬發在家庭中一熱一冷、一噪一靜的對比,整齣《嫁妝一牛車》也是在這兩個角色於奔放與沉悶間滿溢節奏感的互動,才建立其獨特的黑色幽默。

《嫁妝一牛車》在臺中的場次,為臺中國家歌劇院主辦「音樂劇在臺中Oh! NTT Musicals!」的其中一檔。其確實成功以熱鬧荒誕的歌舞場面呈現人物內心的紛亂與貪嗔,並以狂喜對比悲劇的命運。然而不可諱言的是,認真細究演員在歌曲演唱和舞蹈動作的精緻度、音準與音色,確實和所謂音樂劇演員的表演技術有一段距離。而《嫁妝一牛車》的宣傳主視覺以「臺日混血歌舞秀」為題,流山兒祥於節目單內的導演自述則稱呼本作為「二十一世紀臺灣龐克歌舞伎」,皆未以「音樂劇」一詞定義自身。出身日本小劇場界的流山兒祥,其運用歌舞的方式與其是為了豐富舞台要素,展現音樂與舞蹈的內容,更多部分或許是借歌舞體現某種象徵庶民草根的魄力與粗獷。或許因為導演的藝術風格如此,歌舞執行的精緻與準確並不被擺在那麼優先的位置。雖然《嫁妝一牛車》並不因歌舞執行的不夠完美而削減感動和魅力,但這樣的作品是否真的適合被放在一個以音樂劇為主的系列節目,並且(難以避免得被)以音樂劇的規格審視它的表演內容,我認為是值得思考的。

故事終末結束在萬發、阿好、簡仔、兒子阿狗與簡仔買回的老牛嘹亮、歡愉、癲狂的笑聲裡,狀似歡樂卻洋溢著呼之欲出的尷尬與不安,提示了這個畸異家庭終究未能掙脫悖德漩渦。然而,《嫁妝一牛車》卻選擇在這之後回到如同序幕,眾人高頌理念的政治場景;眾演員們以宣示性的語調昭告自身對本土情感和文化根源的責任與羈絆,卻也削弱了結尾的力道和原本明快的節奏。其實何必刻意高聲複頌,《嫁妝一牛車》(如同阮劇團其他作品)無處不是對臺灣本土文化的熱愛,對於文化深耕的熱情早已透過表演自身傳達給觀眾,深刻而動人。如同王禎和透過悲劇的構作與人物的批判傳達其對島嶼、庶民、文化的殷切關懷,這便是超越悲劇或喜劇,無人不為之動容的雋永情感。

註釋

1、王禎和:《嫁妝一牛車》(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2015年),頁71。

2、同前註。

《嫁妝一牛車》

演出|阮劇團
時間|2019/8/11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這樣的基礎上回過頭去看,影視、戲劇作品對於原著的「改編」,對觀者而言,不免會有「神還原」與「再發揮」的期待或是比較。作為一位非戲劇專業的閱聽人,筆者認為《嫁》在舞台劇的改編上更完善了原著。(范綱塏)
9月
02
2019
《嫁妝一牛車》不僅只是在複製過去鄉土的記憶,而將「在室女一盒餅,二嫁老娘一牛車!」這於原著中的經典結尾發揚光大,讓那位「二嫁老娘」的窮酸與飢渴(食與性)成為全劇核心。(郝妮爾)
7月
06
2018
阮劇替詰屈聱牙的小說發出了聲音。捨棄了喑噁,卻也同時捨棄喑噁的形式優勢、土地或國族隱喻的潛力。面臨喑噁和發聲的兩難,阮劇團《嫁妝一牛車》做了大膽的跳躍和平衡,不禁讓人期待台灣文學和劇場更多的互相擴充。(洪明道)
7月
06
2018
如果原著作品中重要的人物設定被更動,原作者想傳達的意思便差之千里。一部改編作品僅剩下外在形式的牛車、劇作中人物名稱相近,但是它已經成為另個意義的作品,那改編經典作品的用意何在?(劉祐誠)
7月
06
2018
 
太快將國家身份等同於導表演的藝術身份,很容易讓人反而忽略了更細緻的國際文化分工。如何避免在全球與跨國製作下所期待的「鄉土」,使得臺灣固定在文化想像的分配之中,以「曾經的」歷史生活,一轉成為「特殊而永恆的」文化與美學。 (汪俊彥)
7月
02
2018
從原著小說、電影、電視劇到劇場呈現,阮劇團在肢體運用、舞台建構與角色塑造等方面,更有意識地貼近原著的訴求與味道──常民、粗鄙與丑化。同時,歌舞的運用也讓整齣作品遊走於入戲與出戲的邊緣,並產生更多的聲音交響與畫面流轉。(吳岳霖)
6月
28
2018
目前偏向情感訴求的《嫁妝一牛車》或許能更好處理《嫁粧一牛車》原著裡試圖處理的社會政經問題。藝術的手法都在,在情節與展演結構裡如何打開布雷希特式的「辯證劇場」是關鍵。(許仁豪)
6月
27
2018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