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舞台上余彥芳收到「筷架」(快嫁)的憂愁自白,不禁心有戚戚──雖然我不是客家女性,但一般的福佬男性即使享有相對晚婚的特權,仍舊無法置身於「人生進度競賽」之外。這麼心底嘀咕著,霎時間我忘了此前這部作品帶來的滿滿笑料;下一位演員林依淇接著訴說自身處境時,我竟一時無法跟上。
陳家聲工作室帶來的《藍衫之下》,在內容上,並不旨在挖掘觀眾陌生的社會現實;在形式上,也不訴諸奇特高冷的表現方式,而是將我們已知的現象透過舞台劇所拉出的距離,加以誇飾、凸顯和編排。雖然這部作品的名稱簡潔有力,乍聽之下以為要嚴肅地探討族群認同和性別差異,實際上卻是以幽默易懂的方式,讓觀眾帶著稍微質疑的態度,重新審視有關「客家」、「女性」和「客家女性」的刻板印象。
我們可以看到女性奔忙於婆媳、妯娌與子女之間的疲乏,好比在拜拜必須準備全雞甚或親自殺雞的習俗上,剛嫁入的菜鳥媳婦竟然非常前衛地買了無頭加工雞肉(配上沙拉),因此被嫂嫂們勸誡了一番;也可以看到演員們對何謂「客家精神」的困惑與不解,如荒謬的團結氣氛,以及個體特立獨行之堅持如何與合群的「美德」相衝突的描繪。儘管全劇並無單一明顯的故事,但透過角色互動、演員面向觀眾的獨白,以及安排特定演員扮演節目主持人進行問答等方式,全劇豐富了客家女性遭遇之肌理,非常精彩,喜劇效果也營造得很成功。
雖然如此,身為評論人還是不免在觀後持續思考《藍衫之下》這份文本的特質。以下分三點討論,它們絕對談不上是缺失,但確實是我忍不住想到的問題。
第一,當我們在質疑或批判社會現象時,通常有兩種方式。第一種,是直接站在其對立面或外部加以斥責,不管這樣的斥責是細緻還是粗糙的。第二種,則是有意識地模仿被批判的社會現象,在進入並身處這個現象中時,默顯其不合理。這部作品的手法屬於後者。演員們大量模仿了客家婆媽們的腔調、對話、行為模式和思維(這是全劇的笑點所在),儘管沒有明說,婆媽和習俗對個體自由帶來的壓迫卻昭然若揭。
可是,似乎也因為僅只於此,我們看不到對未來良善的客家文化之期許,亦即「一種不壓迫個體自由的客家文化如何可能」。
在資本主義強加給我們的現實世界中,個體總是憑藉其「自由」脫離社群或共同體,個別的社群──從家庭、工會到部落皆然,客家社群和文化只是各種社群之一──因此正在接連崩解。我們當然知道傳統的、前現代的老思維如何壓迫個體,但這不代表共同體本身必須瓦解,而是應該去反思「如何重建讓個體真正自由的共同體」。我想,劇組朋友不至於反對這點,只是未能及時呈現。
第二,看完戲之後,我滿心歡喜地離開現場,可是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對客家文化沒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或許就如前文所說,這是因為這部作品主要的訊息來源,正是我們對客家文化的刻板印象。演員們固然對婆媽言談的表現進行了十分到位的「深描」,逗得大夥哈哈大笑,但刻板印象還是刻板印象。
看到節目單上寫著「聽不懂客家話也看得懂的客家戲」時,我忍不住聯想到不少改編經典文學作品的戲劇,其實說穿了,也不要求觀眾事先了解原典原著(有劇組敢這麼做嗎?),可謂「沒看過經典文學也看得懂的經典作品」。可是,我心中還是忍不住對天吶喊:真希望可以透過《藍衫之下》多了解幾句客語啊!當然,這歸根到底是筆者個人平時疏懶和要求過多所致。其實全劇有很多客語,但演員們都快速帶過,我實在無力記住。
第三,一部作品描繪的現象要深入人心,除了劇組的努力之外,現象本身若有足夠的普遍性、持久性乃至「預示性」,或許更顯其重要。劇中提到婆媳問題和家長費心培育子女的現象,在未來大概都還會存續一段時間,只要家庭、婚姻和市場等社會制度不消失。
然而,作品前半段著墨最多的「妯娌小劇場」(大嫂、二嫂和新進媳婦),在少子化、不婚化的現在和未來,說不定會成為一個特例。眾所皆知,我們的社會早就遍佈核心小家庭,在全民生育意願進一步低落的情況下,未來還有多少新(大)家庭,實在令人好奇。難道客家家庭因為堅守傳統,所以比較沒有受到少子化影響,或者比較不用考慮到這個當代問題嗎?這是我在觀賞時岔出來多想的。當然,我們上一代還有大家庭,所以筆者完全能夠理解,而劇組也意不在未來和預想。只是對年輕觀眾而言,他們會不會難以想像一堆姑姨叔伯的情況?
回到本文開頭,「筷架」之憂只是問題的一面,不論族群,男性也不斷面臨「快取」(cache)的催逼(快娶,工程師界也會拿這個電腦記憶體技術開玩笑)。這已經遠遠超出客家女性的困境,躍升成整個時代的社會經濟問題了。
《藍衫之下》
演出|陳家聲工作室
時間|2020/10/11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