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漫畫《死亡筆記本》於2006年連載結束,迄今約莫十年,仍然持續風靡全球,改編成的各種影視與周邊商品都在各地成為話題。包括Neflix也於今年八月推出西方版本的《死亡筆記本》電影。漫畫作者(大場鶇/小畑健)所關注的內容題材,長期站在「正義」的邊界上躊躇,其最新連載的作品《白金終局》【1】也同樣以此做出發,讓天使降臨人間,給予人類特殊能力,在現實生活中探問善惡的交界。音樂劇的文本改編上同樣緊緊抓住這點。2015年於日本首演,蔚為轟動。編劇(Ivan Menchell)除了開頭與結尾之外,幾乎完全忠於原著。
日本漫畫經常被改編成影視或者劇場演出,我認為最能夠涵蓋日本漫畫精神的就是音樂劇。原因是漫畫經常倚靠誇張的肢體動作來表現人物情感,除了少女漫畫以外,劇情的推動也總是仰賴主角的鬥志、毅力,使得閱讀者看得熱血沸騰。以《死亡筆記本》來說,鬥志描寫主要展現在夜神月與L(小池徹平飾)兩人的精湛推理技巧上,以及隨之而來巨大的精神壓力造成的痛感,讓劇情節奏維持在一定的張力。而這樣的節奏感,透過音樂劇的形式呈現最能保留其精髓,由燈光與投影,在真實的舞台上表現出以假亂真的奇異效果,又佐以主配角高歌出的內心獨白,顯現內心之澎湃。這些都是影視的特效所無法給予的激烈臨場感。再者,「被寫上名字的人,會於40秒後死掉。」這一點由現場的演員齊聲倒數,每個數字尾音斷的乾脆俐落,取代碼表計時的聲音,壓迫感更甚,以至於後來重翻漫畫、台上巨大的倒數聲音都會在耳畔浮現。
「既然是以死為主題的故事,首先當然會設一個如暗夜般漆黑的意向,但我卻刻意將舞台裝置設定為『全白空間』,用以象徵才剛剛翻開的筆記本。」導演於節目冊中寫到。《死亡筆記本》的舞台以一張帶有粗糙亞麻質感的白色背景、中間印上「Death Note」字樣作為大幕,這也幾乎是整個舞台的基底色:非黑即白——兩位死神(黑色的路克以及蒼白的雷姆)、兩位主角(總是暗色服裝的夜神月與白T-shirt L)、以及交叉的白色聚光替人物打光,遠遠看來,舞台就像是一道道「X」的形狀,每一個自覺為正義效命的人,其實都只是站在X的對角線上,以為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卻同樣被框住。
導演所謂的「全白空間」,不僅表現在象徵筆記本的幕,還有大亮的燈光上。數次在演員說到關鍵台詞時,燈光倏然慘亮,一瞬之間那光線遮得人無法逼視。這同樣也是對正義的詰問——我們慣常以為的黑白之辨,本來就是矛盾的,死亡不總是與暗黑相連,亮白也不一定與善良相關。有時候將人刺痛的正是白光,有時候,我們所堅持信奉的、不可撼動的正義,反而讓自己成為真正的邪惡。
再從觀眾比例來說,無論是電影或者是劇場,看完原著再回頭看改編的觀眾肯定不少。尤以音樂劇來說,因為加上了原創音樂,以及人氣偶像卡司加持,即便在完全熟知劇情的狀況下仍願意買票入場的人所在多有。如是,觀眾的焦點也較容易聚焦在兩件事情上:一、音樂如何重新詮釋角色的感情,二、如何裁切、組合成將近三個鐘頭的音樂劇。
開頭一針見血,將場景設於高中教室,老師激昂地與學生討論法律/道德/正義之間的重重激辯,直到一位同學昂首站立——「老師,也是有很多法律無法解決的問題吧,那個時候,正義在哪裡哪?」死亡筆記本的第一個持有者,夜神月(柿澤勇人 飾)就此隆重登場。
以音樂表現來說,由夜神月、L以及彌海砂(唯月風花飾)三位主角,各自對正義、對愛的想望與追求之獨唱與對唱,均是可預期的。但音樂劇又另外放大了三個角色的情感:先提夜神月的妹妹(夜神粧裕,高橋果玲飾)與父親(夜神總一郎,別所哲也飾)。一是表現出青春少女對於哥哥的崇拜、天真且毫無保留的愛慕,讓這場黑幽幽的鬥爭中注入一些甘甜的希望;另外則是身為警長父親,懷抱著身為警察的自尊,以及面對兒子成為嫌疑人的擔憂,分別踏在公私兩種痛苦之中。單純以音樂領域來看,無論是編曲、演員的歌聲,或者是畫面安排,都是無懈可擊的。唯一有問題的是——就算將這兩段獨唱拿掉,對於劇情推展還是沒有任何窒礙。夜神月並沒有因為妹妹的天真就對殺人制裁產生猶疑,L也不因為夜神總一郎對兒子的期許關心就手下留情,甚至到了尾聲,妹妹與父親先前的獨唱看來依舊像是一把裝好子彈的槍,氣勢滂礡,卻始終不見發射。
何謂一把成功射出子彈的手槍?就是死神雷姆(濱田惠飾)的獨唱。在漫畫中,雷姆不忍看見彌海砂再度成為懷疑對象,最後犧牲自己、親手殺了L。音樂劇放大這情感,雷姆身處彌海砂囚禁的牢房,她看見一心奉獻、為愛交出全部的海砂,受她的純真動容,唱得如泣如訴,才終於決定、即便自己化為沙粒也要剷除海砂的敵人L。另外,音樂劇將夜神月與L的對峙高潮,放在同樣於漫畫中出現的「網球對決」。這一段落的選用很高明,不只兼顧動作與畫面的熱鬧性,也能忠實反應兩位主角的才智雙全,在激烈的運動下,除了要思考對方的球路、還不能被對方抓住把柄,要贏得不疾不徐、還是輸了也全力以赴?就漫畫來看,這只是二人智力決鬥的其中一角,很容易被遺忘,不過以音樂劇的形式呈現,絕對足以成為經典段落。
最後從整體視之,節目冊雖開宗明義寫著:「《死亡筆記本》音樂劇是首部以日本社會為題,發想製作的音樂劇。」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事不解,何以這難能可貴發想的題材,竟交由西方編劇主筆?是純粹的商業考量、或者日本真的還沒有能夠駕馭音樂劇的的劇作家?不知是否此緣故,雖主打是首部以「日本社會」為背景,不過除了看得出新宿街頭忙碌(忙碌得像是所有國家的城市),其餘細節背景幾乎只有輪廓,放在任何一個不同時空中也不覺突兀。——又或者,以導演的想法來說,「⋯⋯『無趣』。這句話出現於故事開頭⋯⋯這兩個字在我聽來,相當精準地描繪了作品開始連載的21世紀初期的日本社會,以及我身處的東京那種令人提不起勁的倦怠氛圍。」【2】的確,漫畫的開場是路克死神已經厭倦了死神界一成不變的生活,把手上騙來的第二本死亡筆記,故意掉到人間、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因此,音樂劇刻意放大了死神路克對於新鮮事物的期待,與無趣生活的不可承受,甚至半開玩笑地大喊:「問我怎麼殺掉死神嗎?讓他無聊死啊——像我現在這樣就快無聊死了。」以至於結尾,也是死神路克再度覺得一切重蹈覆轍為由,想趕在生活重新變得無聊以前,親手將夜神月的名字寫在死亡筆記本上。
此結局手法是典型的「古希臘悲劇」中用的「機械將神」(God from the machine)——在劇情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發生重大天災或者神蹟顯現,讓混亂歸於平靜,使得一切大逆轉——不得不說,這結局在《死亡筆記本》音樂劇中看來實在偷懶而且不合邏輯。死神路克覺得無聊之前,正目睹L與夜神月於倉庫的最後一戰,喊著:「太有趣啦。」包括L倒下的瞬間,都嘖嘖稱奇夜神月的巧思,卻忽然急轉直下,因為覺得無趣而寫上月的名字?這個安排,我只能視做「因為時間到了,不能再繼續下去、該讓一切結束」所選擇的一種、最不費腦力的「機械將神」法,而感受不到任何一點戲劇末了給予的震撼衝擊。
當然,以一齣音樂劇視之,歌舞場面該浩大處雷霆萬鈞,該婉約處細膩悠揚,而欲呈現的詭譎、駭怕,近乎瘋狂等的角色內心,也非常成功。死神路克在劇中像是一個貪玩的孩子,可愛至極,其戲謔笑鬧相當有畫龍點睛的效果。言至此,或許不該再苛責什麼,可是想起原著漫畫精心鋪陳的結局——夜神月在一切被識破之後仍然不願承認,始終不可一世的他終於醜陋哭求,死神路克看不下去而不齒地寫下其名——相比之下,兩者差異實在太大。不知道這是不是大部份改作都會通往的結論:儘管改編作品有其嘉許之處,依然無法企及原著的精彩精緻。
註釋
1、《白金終局》,原作:大場鶇/畫作:小畑健,2017年六月,東立出版。
2、《死亡筆記本》演出現場發放之節目冊,頁9。
《死亡筆記本》
演出|臺中國家歌劇院、崛製作株式會社
時間|2017/07/23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