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與筆電,應許一個安娜其語族——關於《泰雅精神文創劇場》
4月
21
2023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提供/攝影林育全)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098次瀏覽

文 陳泰松(特約評論人)

一隻蛇,完結這齣兩小時的戲:Sayun Nomin(游以德)飾演漢族女研究生,來到「彩虹灣原住民文化村」園區,受蛇驚嚇,一陣慌亂,失手摔毀存有田調資料的筆電,剛好呼應此時園區的結束營業,一套重言式的、整齣戲以演出收攤為背景的故事。以這個災難為敘事收尾是本齣戲所有諷諭當中之最,應驗了戲裏曾提到「若有蛇出現,往往是祖靈有話要說」,要說什麼?嘲諷台灣近年來的原民熱,特別是學院論述或知識生產的文化掠奪,對此,我們必須給予終結,正如毀掉筆電與田調——至於消費原住民文化,在土地或經濟上對其生命權益的壓迫與剝削,那就更不用說了。

不要錯以為悔悟就能了事,那得看行動,至於漢族女生的懺情,我們可不要把她的純情告白當真,那是編劇Sayun Nomin的反話,以其語調之歇斯底里的親自演出,擺明就是她的諷刺。我們若接收這份道歉的樣版聲明,若那可真是犯傻;一方面,誤解了編劇的用意,另一方面,錯把族群的政治正確性當作直達車,可能直接撞毀在止衝擋(buffer stop)上,徒留「正義」兩字——或直飛班機,最後只好迫降在沒有該航站的不明荒地上。那麼,要棄守正義?當然不,漢文化在台的殖民暴力與掠奪本來就是錯,此劇點出兩種身分,一是園區管理階層的蔣先生,暗指黨國的統治階級,以戒嚴時代的標準國語腔在麥克風裏隨口國罵,頤指氣使;另是開貨車的閩南人,唯利是圖,沒耐性,只會把人當成商品貨物來運——且在殖民慾望上,這兩種人沒差太多。所以,要確信有正義,否則世界只有侵凌當道,人是無望,包括淪為中華民族家父長制的國家禁臠,正是此劇的暗諷。

一切只能歸咎於族裔的倫理範疇?《泰雅精神文創劇場》是以祖靈蛇力為意念,讓筆電摔壞,得出一個可能的診斷:研究原民文化是漢族不能做的,連紀錄也不行,不管研究者是男生或女生,做得有多深入——此劇以泰雅族語玩了一個性笑話。換句話,問題出在漢族,跟研究動機之誠偽沒太大關聯,因為對知識流通與語言工具的掌握,便造就了一位有文化資本及其累積能力的人,就有可能成為這方面的僭主;譬如,漢族女生本來要研究卑南文化,後來發現該族人口少,學術效益不大而把研究對象改為泰雅族,以及在園區工作的北露(Ihot Sinlay Cihek飾)抱怨漢族的學術研究者在採訪事後,既沒掏腰包購買原住民產品,也不懂回饋,只關心自己的學術出版。於是,此劇暗含了一個基進的質問:當人仍活在殖民體制、享有先輩拓墾遺澤的暴力歷史裏,似乎任何的田調、文化採集與研究都注定成了文化詮釋權的掠奪與占有,縱使心態良善,結果也一樣——除非得到族群的認可與託付,是信使或代言人的授權。這更是個疑難,難題在於漢族不能研究相較於他的弱勢者,而任何優勢者只能研究自身文化,或比自己強大、更具流通力與宰制性的另一種優勢文化,如英語——這時,筆電可要保護好,不可摔壞。這意味著,身為弱勢者,原住民得以己之力,建構自己對自身文化的理解與詮釋乃是必要的事。那麼,來到園區的漢族女生,當她等同於我們是被她傳喚到庭的觀眾時,這台下的「你」到底又是何方神聖?

結論是原漢區辨,彼此要分辨清楚?但顯然不是,《泰雅精神文創劇場》的戲角全部是由原住民飾演,編劇Sayun Nomin在此埋下一個梗。暫且不論她以漢族女生的學門頭銜「台灣大學文化民俗多媒體跨域研究所傳統媒材介入組」之氾濫與自編自演,行諷刺之能事,與其說Sayun Nomin扮演該女生是漢族,倒不如說她也是講漢語的人,是漢語的代理人。或許,漢語在今天應該被改稱為華語,一種雜化、去中心化、包容異質與全球離散的中文,也就是說,Sayun Nomin本人連同化身為漢族女生講的是華語,是華語的代理人。這個代理人除了泰雅族Sayun Nomin、Hola Taru(張念誠)與朱安麗,還有阿美族的Fangas Nayaw(陳彥斌)與Ihot Sinlay Cihek(卓家安),擔任聲音演員的鄒族So Ta Voyu(蘇達),客家人導演的徐堰鈴,若要擴大到整個演出團隊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成員也行,包括漢族在內,族裔之多,到了幾乎可省略唱名的程度。這是在華語平台上的大合唱,且無礙於此劇僅由原住民的演出,因為這個大合唱反證了華語平台的優勢。這裏,有筆電是好端端的,它在後台,屬於後設層次,有實際功能,不是舞台上寓言性的筆電,被摔毀的道具筆電。

於是,此劇詔示,似乎「泰雅精神」——或傳統所謂的Gaya——得借助華語平台,得以向外界闡述或闡明,證明了華語能涵化族語、統整各方族語的規範語言;例如,故意錯亂語境的成語,冒出的玩笑話「五穀雜糧」,觀眾都能立即知道它是指「五味雜陳」。玩笑歸玩笑,但背後實則是華語能給予的自由造詞或文法變造,如作家Syaman Rapongan(夏曼・藍波安)的句型變法,以達悟族語的句法(syntax)倒裝了華語語序,或直接把名詞變成形容詞等特異修辭【1】;或如卜袞(Bukun Ismahasan Islituan)的優美詩作《臉上的露水》,裏面一句「小孩已從牠的眼睛逃開」【2】,在此,眼睛不再只是器官,更可換喻為一個agent(動因、施展能力者)。想到法國詩人與詩的理論家Henri Meschonnic曾講過「電通法語我歪講」(Je défrançaiscourantise),並認為翻譯不是寫出適切的譯詞,而是找出語言的力量,把它翻譯/引導出來【3】。此外,卜袞這首詩提到布農族的Samu,地位類似於泰雅族的Gaya,容許我說是生命與大寫符碼(Code)的纏結,貫穿日常、禮儀、耕獵婚喪等社群倫理到環境、自然、宇宙、生命萬物之所有一切的規範與活動的「該與不該」。既然華語是雜化的,我們更沒理由拒絕有一種不是以它為尊位的語言系統,至於族語雙向涵化的張度與強力刻蝕,與其高喊「河蟹」的大合唱,毋寧是交戰或輪戰彼此族語的爭鳴,並應許這個爭鳴有個未來在地的安娜其語族(Anarchist language group)——因此,與其說是族語,毋寧說是它被涵化的語族。 

這個語族不是沒有它的線性史,但線性是擔保它的分支或分岔,以利於它的異度增長與分歧生成,就像生物學所謂的「分支生成」(cladogenesis),正受益於Fangas Nayaw奇妙的美學構想:2022年台灣美術雙年展「問世間,情不為何物」,以導演身分在館內畸零地規劃的行為展演《亞人阿咪使》(Demi-Ami Cladogenesis),但比較到位的反而是他精彩的編舞《拉什麼龐克》四頻道錄像;這是有深意的離經叛道,以其所謂「原民龐克」(indigenous punk)的未來主義來破除刻板的族群舞蹈,從而是語族舞蹈,或如郭敬耘在其單頻錄像《製圖者》談到克里奧化(creolization)的身體與語言意識【4】。再者,我們不應忘記原住民的口傳文化,其族語的文字化是借助羅馬拼音,因此有族語的文字或書寫體,400年前荷治時期西拉雅語的新港文,緣起於荷蘭人為了宣教而翻譯的聖經馬太福音與約翰福音【5】。換句話,不是只有華語方塊字,可與之等量齊觀的是原住民的羅馬拼音書寫體,同為是台灣語族的根本組成。於是,當北露在劇中頻喊「神會打開一扇門」令人莞爾,是達觀的幽默,自嘲生命被擠壓的困境,但也揭露原住民的書寫體無法排除來自基督教神學的參贊(counselor),不是一句教義「西方文化殖民」就能定案;事實剛好相反,例如花蓮「光織屋」的藝術家杜瓦克(Tuwak Tuyaw)以其父親巴格浪每晚譯經的個人事跡,提到葛瑪蘭族可藉由翻譯族語聖經,帶動族語思辨與思想的激烈辯論。一段曲折故事,其艱辛路程還有待承繼既往的中斷,去年由「中華威克理夫翻譯會」推動,緬懷馬偕在日記中的紀行之餘,呼籲「『再不翻譯就凋零!』馬偕為噶瑪蘭族千人施洗,願用神話語承繼族語」【6】。

尋回筆電,但不無危殆,是《泰雅精神文創劇場》的重要課題。此時,我指的筆電反而是它作為記號學上的道具,是技術,科技或語言工具,是文化資本的淵藪與必要投注的戰場,是過往神話的矮黑人以技術啟蒙者夾帶奇淫幻術的難以掌控,賽夏族只能以「矮人祭」(pasta'ay)來表述身為受益者的愧疚與恐懼。想到打字機,寓意詭譎且最豐饒的是威廉・布洛斯(William S. Burroughs)的《裸體午餐》(Naked Lunch)或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的電影改編;它被設想成一部狂野機器,是「器官外置化」(exosomatisation)【7】的科技表徵,今天,這部機器是筆電。若說它有迷幻Gaya與顛覆各種疆界的能量,那有何不可,畢竟是循著Fangas Nayaw已闢開的原民龐克之路而向前推進。想到編導Sayun Nomin緬懷父親的深情短文〈尤敏巴度那個無法田野〉【8】,且挽留這份愁悵於往昔,人總要迎向田野無竟的未來,其實正好是不斷當代的「於法無據」之實驗與展開。因此,何不迎mqu【9】,為了路引,逃入牠身上迷因般的紋理。 


註解

1、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東華大學網站。(亦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二○○○年五月號)。此外,此詩作收錄於以它為名的著作《海浪的記憶》,聯合文學,2002年。
2、卜袞,〈臉上的露水〉,收錄於《山棕‧月影‧太陽‧迴旋——卜袞玉山的回音》,魚藍文化出版,2021,頁42。
3、 Henri Meschonnic, Éthique et politique du traduire, Ed.Verdier, 2007, p.115。
4、關於克里奧性 (créolité/ creoleness),參見《文化研究季刊》第159期,松井裕史(Hiroshi Matsui)專題論文〈克里奧化是過去,也是現在,更是未來〉。
5、「信望愛聖經」資源網站有公布西拉雅語《馬太福音》與《約翰福音》的字彙分析功能,參見「中文線上聖經西拉雅馬太、約翰福音Parsing」。 
6、參見「基督教今日報」。
7、來自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哲學術語,參見〈藝術,在二十一世紀能做什麼?〉。
8、參見《幼獅文藝》2021年3月號/807期。 
9、意為蛇,賽考利克泰雅語(Squliq Atayal)。

《泰雅精神文創劇場》

演出|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
時間|2023/04/08 14: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藍盒子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當卡車駛離、舞台淨空,劇場中迴盪著哈勇的族語歌聲,劇場的時空彷彿被逆轉。觀眾進場的時候明明有滿台的「彩虹灣原住民文化村」,此刻卻空無一物。剛剛經歷兩個小時的泰雅文化真的存在嗎?劇場的戲劇時空是魔幻的,倒裝台讓觀眾時空也變得相當魔幻。此刻即將謝幕,也好像戲才正要開始。
4月
26
2023
究竟為何,編劇會寫出如此關乎「原漢衝突、社會結構問題」的劇本後,擔綱那位集荒謬、尷尬、論文悲劇於一身的「漢族」女角?同時,這位漢族女研究生還不經意和台灣文學資深學者撞名;藉此角色與劇情安排,編導意圖展開怎樣的社會批判?同時,在以戲劇的力量施展批判之餘,與過往及當前的台灣文學、文化、教育等學術語境,是否展開有前瞻性的對話?
4月
24
2023
關於裝置、聲音與真實物件的三段配置,它框限或是劃分故事中的文創劇場,與演出時的舞台劇場,甚至將想像外擴至真實世界。生態園區的空間諧擬,進階地再次以人物戲仿,虛與偽的相掩裡創造短暫的真實;角色透過自我的解嘲將生命的困境消解,但卻無力阻擋單向性話語的攻勢,造成溝通之困頓與理解的闕如;真實議題的沉重,可以經由舞台轉化為輕盈,截至曲終人散前,或許我們已經習得從主體置換為他者的觀點。
4月
24
2023
或許,正如導演徐堰鈴說的,「這齣劇用幽默與溫柔,道出台灣原民日常生活困境」,而劇中吐露的一段心聲幾乎可視為劇作要旨,「原住民的問題,你不用笑話的方式講,平地人不會聽」,這就不難理解整齣戲劇運用華語干預、擬仿的方式,形成某種型態的殖民學舌(colonial mimicry),用來迫使主流社會正視弱勢族裔的手段。
4月
25
2024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